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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秦公豹做起了補鞋匠

秦公豹成了小別墅裡的傭人。

他笨手笨腳地掃地、擦灰、燒飯、洗衣,侍候紫花燕。

紫花燕似乎玩累了,再也不騎摩托車兜風了,整天躺在床上看看電視聽聽音樂。

她跟大獎賽前判若兩人,面黃肌瘦,無精打采。

脾氣卻一天比一天大,早先甜甜的笑不知失落在什麼地方了,臉上整天寒霜封住了一般。

她不許秦公豹近她的身子,手指頭也不讓碰一碰。

夜晚,她就鑽進牡丹睡過的屋子裡去,“砰”地將房門閂緊,秦公豹一敲門她就叫罵。

秦公豹累死累活地侍候她,卻討不到一個笑臉和一句稍稍柔和點兒的言語。她不是嫌秦公豹把衣裳洗得像牛嘴裡扒出來似的皺皺巴巴,就是嫌秦公豹往菜裡擺那麼重的鹽,是想鹹死她……

秦公豹弄不清紫花燕的脾氣怎麼突然間變得這麼暴戾、怪癖。

他不敢發作。

如今自已兩手空空。

脊樑骨便不如井繩硬了,萬一言語生硬而得罪紫花燕,還不打一輩子光棍?

想娶個老婆都沒錢了。

雖講牡丹手裡卡著一萬元,可拿不回來呀。

前兩天,牡丹那位固執的漁哥兒父親硬是逼牡丹嫁給早先訂婚的男人。那錢只當自已送給牡丹的一筆嫁妝……

被紫花燕埋怨得耳朵起繭子了,他依舊忍氣吞聲地笑笑:“花燕妹子,我炒菜就這麼點水平。”

不說尤可,一說紫花燕的臉更加冰鋪雪蓋:“你就不曉得去請個保姆?”

“我……我哪裡有錢?”

“你的錢呢?”

“不是大獎賽給弄去了嗎?”

“當初我叫你莫要逞能,你硬要搞贊助。現在又哭窮了。秦公豹,你連保姆都請不起,還算什麼男子漢?還當什麼企業家?我紫花燕生來就是享福的,莫非你想讓我當保姆,伺候你這個土老鱉?”紫花燕嘴唇一撇,又說:“虧你人模狗樣地穿西裝,穿皮鞋,哪怕穿金裹銀,也是個鄉巴佬!”

秦公豹被紫花燕挖苦得滿臉血紅,說:“我會弄到錢的,過幾天就去請保姆。”

“去弄錢呀?猴在家裡做什麼。”

“再等幾天,等幾天……”

“等幾天送我去賣淫不成?”

秦公豹恨不得對紫花燕叩頭了,澀澀地說:“花燕妹子,求你莫講這樣的話傷我的心。你餓了,我情願剜下自已的心爆湯給你填肚子,也不讓你去賣淫。我曉得我是個沒本事的男人,配不上你。可事情到了這一步,你又叫我咋辦?上次淺芍答應過我,外國佬要請我去當小頭目。我在等淺芍的訊息呀……”

紫花燕卻捂住肚子咯咯地笑了起來。

笑得秦公豹更加膽顫心驚。

他擔心自已說了什麼混賬的話。

紫花燕已經打過胎了。

她還得養息幾日。

既然打過胎,戲就該收場了,自已跟秦公豹之間的一切真真假假,隨著那陣劇痛埋進土裡了。

手術檯上,那是一場靈魂的洗禮。

她好像聽見一個弱小的聲音在哭著喊媽媽。

她覺得似乎是淺芍那小東西鑽進她的肚皮裡哭泣。

當時她的心不由顫抖了一下。

她流著眼淚對醫生說:“我要下來我要下來,我不刮宮了,我要一個女兒,我要把女兒培養成畫家,培養成機械師,培養成……”

醫生見她面無人色,滿頭冷汗,以為她抗不住劇痛,便笑眯眯地安慰她:“手術快結束了,再堅持兩分鐘。”

她失魂落魄地哭泣起來。

她覺得自已被人取消了一種資格,覺得自已失去了一種樂趣。

自已哪怕在野山冷窪裡過著清虛自守的隱居生活,身邊有個女 兒也可抵擋一些寂寞啊!

她弄不清楚自已是怎麼走回小別墅的。

自已進門的那一刻起,她就不許秦公豹碰她了。

她認為與潘離恩恩愛愛的紫花燕死了,與秦公豹假戲真唱的紫花燕也死了。

她是一個全新的人,新得連自已都感到陌生……

她無法擺脫令人窒息的某種擠壓。

她要發洩。

秦公豹便成了她的出氣筒。

直到此刻秦公豹才明白,一樁不般配的親事便是一條隨時都可能垮坍的坑道,是一座活墳,是一個深不見底的地獄。

他終於懂得,像自已這樣粗魯的漢子,跟一個念過書的、嬌貴的小家碧玉在一口鍋裡生活,是多麼艱難。

他悟透了一個道理:只有像肖萍和牡丹那種女人才真正屬於自已,從身子到心。

跟那種女人生活,儘管過於平淡無奇,然而,卻經得起一切貧富、貴賤、福禍、興衰的敲打。

過日子,原本就是一種平淡無奇的重複。

他感嘆自已的悟性遠遠抵不上龍貴根。

龍貴根雖浪蕩了大半世,可現在的日子過得多安穩呀,一個老婆四個崽,每天一斤老酒兩包煙,日子過得爽啊!

想想,秦公豹如夢方醒,萬分心酸。

現在,他只巴望淺芍早點來請他。

他把淺芍當成解救他脫離苦海的活佛。

淺芍那邊依舊杳無音訊。

他只得在小別墅裡乾等著,一天比一年還難熬。

紫花燕無休無止的挖苦、嘲弄、譏諷乃至破口大罵,使他越發小心翼翼,走路踮起腳後跟,生怕腳步重了又要遭到奚落。

他想淺芍來了就好了,自已哪怕餓肚皮,也要勒緊褲帶請兩個保姆侍候紫花燕,免得受這份洋罪。

紫花燕一天到晚躺在床上,時醒時睏。

他偷偷打量著那床上的女人,一會兒覺得自已的老婆委實生得高貴,該享福;一會兒又懷疑,這難道是自已的老婆嗎?

不,這是一個女祖宗!

是一座壓得自已抬不起頭來的肉山!

他終於探聽到了淺芍的訊息。

勒波爾老闆被淺芍捅了八刀!

淺芍被公安局捉起來了,打進死牢,過幾天就要殺頭!

秦公豹心裡最後一線光亮倏地熄滅了。

他的精神徹底崩潰了。

天眩地轉,搖搖晃晃摸到沙發旁邊,山一般倒了下去。

沒有鴨嘴船給他搖了,沒有小煤窯給他挖了,也沒有小頭目給他當了……

昏昏迷迷之中,疙疙瘩瘩的臉上有兩顆淚珠在爬蠕,冰涼冰涼。

當他悠悠醒來時,發現紫花燕也在哭,兩隻眼睛哭成了一雙水蜜桃,嘴裡自言自語地說:“這小東西……渾吶……”

“怎麼能殺外國佬呢?”秦公豹說。

紫花燕潸然淚下,依舊自言自語:“你肚子裡懷上了,不是打掉了嗎?人家不肯娶你,你也犯不著動刀子呀。賓館經理強迫你跟外國人鬼混,你該控告經理呀……這小東西,不是送肉上板嗎?淺……”紫花燕自言自語地說著。

秦公豹摸頭不知腦地聽著。

直到紫花燕哭飽了,不說了,秦公豹才怯怯地說:“花燕妹子,我們往後……”

“往後怎麼啦?”紫花燕瞪著淚眼說。

“往後靠什麼過日子?”

“這話犯得著問我嗎?”紫花燕從悲痛中掙脫出來,寒寒的臉上又掛起挖苦的笑,“你若有文化,就到肖萍嬸子的店鋪裡去當會計,替她管賬;你若有武功,就到街上去滾釘板,賣狗皮膏藥。可你一沒文化二沒武功,那就只有去揀破爛、補皮鞋!”

秦公豹像遭了霜打似地蔫了,喃喃地說:“你讓我揀破爛、補皮鞋?”

“咋啦?是委屈了你還是掉了你的價?你以為你當真是個什麼人物?你到池子裡去照照自已的臉,那些揀破爛的補皮鞋的哪個不比你強十分?”

紫花燕說著,鑽進了牡丹的房子。

門“砰”地一聲閂死了。

秦公豹雙手托住下巴,黯然傷神。

他沒有上床,始終腦殼暈暈地坐著。

後半夜,寒氣襲人,雙腳凍得麻木了,一顆心像扔進了冰窖。

他一直坐到天亮。

也許花燕妹子的話講得刻薄了些,可是除了揀破爛補皮鞋,自已又能做什麼呢?

為了花燕妹子和崽娃,看來,自已只好去走補皮鞋這條路了,他用剩下的幾十元錢辦了副補鞋擔子。

忙碌一天,準備得差不多了。

第二天麻亮,他就悄悄爬起了床,換上當漁哥兒時穿過的粗布衣褲,腰間扎一條布帶,頭上扣一頂老頭帽,輕手輕腳走到隔壁,耳朵貼著房門聽了聽,見屋裡沒動靜,知道紫花燕還在睏,便挑起補鞋擔子,閃閃地出了門。

屋外一片銀白。

漫天飛雪。

南方的這座江邊城市,不知多少年沒下過雪。

這年的臘月,竟也吐花吐朵地飄起茸茸的雪片來。

野公園裡的白狗不見了,樹梢上的積雪與白狗共一色素潔。

聽見開門聲,紫花燕忙走到窗邊,用嘴呵化了玻璃上的冰花,朝樓下望去。

卻見秦公豹挑著擔子,哈弓起腰背,在茫茫雪地上咯吱咯吱地往前走去,身後的腳印歪歪斜斜,深深淺淺。

那模樣,很像一個貧困潦倒的老農。

她知道秦公豹是空著肚皮走的,沒吃早飯,興許連熱水都沒顧上喝一口。

她想把秦公豹喊回來。

當真沒有吃飯的錢嗎?

光是那輛進口摩托,也能賣個七八千,能吃上一陣子。還有,彩電、冰箱、空調器、小別墅……人的喉嚨能有多深!

她用手捂住嘴,沒喊。

轉過身時他才發現自已的眼晴溼了。

百貨樓的屋簷下少了個卓皮匠。

卓皮匠好幾天沒來補鞋。

又多了個新皮匠。

新卓皮匠佔了卓皮匠的攤位。

長久在百貨樓前擺攤的皮匠們,誰也不認識這個新來的皮匠,更不知道他姓甚名誰,何方人氏,手藝怎樣。

他們想上去打聽,卻見新來的皮匠勾著頭,腦袋只差沒埋進兩條腿子的縫隙裡去。

就在新皮匠劃火點香菸的一霎間,臨近的一個皮匠終於看清了他的臉,驚驚詐詐地叫喊起來:“這不是秦企業家嗎?”

其他皮匠聞訊,便歡快地跑過來看望秦公豹。

卓皮匠的吹噓潛移默化地影響了他們,在他們的心目中秦公豹簡直是個頂天立地的偉人。

今天偉人來到他們中間,他們既新奇,又振奮,問秦企業家是不是在家裡呆厭了,便故意裝扮成皮匠,出來調調口味。

過往行人見屋簷下密密圍了一圈人,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也紛紛 攏近了,圍住秦公豹。

他們全都認出了這是秦企業家,都說他的錢多得怎麼也花不完,又說如今的闊佬就歡喜嚐嚐各種滋味,冰天雪天的,放著優雅的小別墅不住,扔下嬌弱的妻子不陪,竟要跟別人學著補皮鞋……

秦公豹被大夥講得羞辱難當。

他說不出話,只是一個勁地苦笑。

好奇的行人慢慢散開了。

皮匠們也各歸各位。

秦公豹飢腸轆轆,從衣兜裡摳出一角小錢,去拐彎的粑粑店買來一隻烤餅,精精細細地啃起來。

烤餅是隔夜的,又冷又硬,牙齒咬上去,簡直跟咬石頭差不多。

啃得腮幫子又酸又痛。

他從顎腔裡化出一些口水,將餅屑一點點嚥下肚去。

他的腦殼裡只有一個信念:掙錢。

為了花燕妹子和娃,他吃得一切苦,受得一切罪。

哪怕有人要他爬下來學犬子吠,只要給錢,他也毫無怨言。

一個人影投到鞋攤前。

秦公豹趕緊把剩下的半隻烤餅塞進衣兜,雙手一展,圍布便鋪在雙膝上。

並不見客家說話。

他慢慢抬起頭,順著兩條圓渾渾的大腿往上看。

他看見一張淚溼了的過於熟悉的女人的臉。

肖萍只顧默默流淚。

她不能哭出聲音,過去在她面前那麼威風神氣的秦公豹成了這副樣子,她的心都碎了。

碎了又能怎樣?

自已有了一個患陽萎症和患精神病的畫家呀。

此刻,可敬的陽萎症患者就在對面的文化中心裡,高高地豎起風衣領子,跟兩個女店員大談他的改革宏圖。

一旦知道她是來看望秦公豹,又要鬧翻天了。

畫家吃起醋來,跟他的陽萎症一樣令人望而生畏。

好久好久,肖萍才從肺腑裡擠出兩個字:“公豹……”

她擠出了一個女人的全部苦難。

這兩個在情火裡鑄煉過、在血海里煮泡過的字,灼痛了秦公豹的心。

他沉沉地垂下了腦袋,兩眼呆滯地看著腳上的蚌殼棉鞋。

肖萍在蚌殼棉鞋上熬了多少眼皮?

他講不清,恐怕肖萍也講不清。

他只記得每當吃過晚飯,肖萍給他泡好一杯谷尖茶,就坐在木椅上長針短線地納鞋底,好像一年到頭都沒歇過……

這天,秦公豹掙了一元二角五分錢。

回家時,路燈亮了,雪還在飄。

他把錢雙手捧到紫花燕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