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櫟看著中年男人這副樣子，覺得很有趣，笑：“我會活著回來的，所以爸爸你好好考慮清楚，這間工廠到底能不能留。”

他上揚起的唇角只維持了幾秒，就僵硬住放下了，目光又忍不住去瞥那張照片，握緊的手掌中的指甲一下下地颳著掌心的肉。

一種說不上來的，翻湧著的，巨大的悲慼，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塞住，連呼吸都帶上幾分酸澀。

他無法分辨自已現在是怎麼了，甚至不明白自已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自信滿滿，引以為豪的精神值突然之間變得不再那麼靠譜，他在恍惚之間，腦海裡極其快速地想，自已的靈魂也會撕裂嗎？

他也會有承受不住的事情嗎？

不。

不會有這個可能的。

“我們先走了。”

他丟下這麼一句話，快步走到門邊，拉開辦公室的門，像一條狼狽逃竄的狗一樣逃跑。

得把這個場景給甩到身後。

他不該再去想這件事情。

顧彥淮不知道楚櫟一瞬間怎麼突然情緒大變，但他來不及思考，慌忙跟在他身後出了那間辦公室的門。臨走之前他掃了一眼楚櫟一直盯著的那張照片，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他最後又看了一眼那個中年男人，也是一個普普通通的NPC。

所有的一切都很普通，雖然在這種副本里，這麼普通的東西反倒讓人覺得不尋常。

但看起來以及實際上也都沒什麼危險。

刺激到楚櫟的到底是什麼東西。

“您還分得清自已和宋祈麼？”

純白的階梯上，楚櫟的臉色很難看，蒼白，甚至額角掛著冷汗，手因為恐懼而在止不住顫抖。他因為這句話，硬生生地停下了腳步，但也僅僅是一瞬，立馬接著往下跑。

“我分得清。”他咬牙切齒。

“您沒必要這樣的，承認自已被人類人格影響了，又不是一件丟臉的事情，宋祈和您一直都是同一個人。”

楚櫟憤怒地一拳砸在牆壁上：“我從來都沒有否認過我和他是同一個人！但他只是人類！要影響也是他受我的影響！”

黑色的霧氣在拳頭要砸到牆壁的前一秒瞬間包裹過來，護住了那片面板和指骨。

楚櫟看了一眼自已毫髮無損的手，驟然失了力一樣蹲在了地上，雙手捂住了自已的臉。

“您真的沒有被影響嗎？”

虞檜的聲音很輕又很溫柔，但說出來的話又是如此歹毒誅心。

“那您為什麼會這麼嫉妒原城有幸福美滿的家庭，嫉妒他有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兄弟，嫉妒他參與了我人生的最開始那麼幾年，見過最純粹的我？”

“又或者還嫉妒他是一個人類？”

“您壓根沒有必要哄著勸著那個NPC，您完全可以直接把他殺掉，那是最快速簡單的方法。但您知道在現實中原城的父母究竟是怎麼死的，所以現在居然想著是不是能夠做點什麼讓他們規避這種死亡……”

“您肯定在想，您是什麼人啊，您殺過多少人類啊，怎麼會，居然會，為了這麼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為了這麼沒有必要的兩個NPC，去幹一件這麼麻煩的事？”

“就算，就算幫助他們規避了這個死亡，您又能得到什麼呢？您只是在這個副本里套著原城的外殼，他們苦口婆心，愛著的那個人是他們的兒子，不是您。他們只是不知道他們親愛的兒子的身軀裡已經不是那個靈魂了。”

“您覺得自已是一個小偷，只是短暫地偷走了別人的幸福，哪怕您在這個副本里做的盡善盡美了，不是您的東西，終究還不是您的。”

“您沒有得到的東西，哪怕您成為了人類，宋祈也沒有得到，不幸就是不幸。和該死的命中註定一樣糾纏著您。”

“您在想，您幹嘛要這麼在意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這些東西有什麼重要的，反正人類都要死的，全部死乾淨就一了百了啊，糾結嫉妒這些東西的您這是瘋了吧？”

楚櫟大口呼吸，狠狠壓住了那股洶湧澎湃的戾氣：“虞檜，你現在是覺得自已絕頂聰明，運籌帷幄洞察人心，所以說出這些話來嘲諷我現在變成這副不人不鬼的可笑樣子嗎？”

楚櫟沒有否認，也不屑於否認。

他只是覺得嘲諷，覺得可笑。

那些他想不出來，無法理解，覺得恥辱的難言之隱，居然能夠被對方這麼輕而易舉地揭開，句句語氣溫柔，說得那麼輕描淡寫，彷彿這就是一件極為正常，微不足道的事情。

“可是楚櫟，這就是人類啊。”

“會嫉妒，會憤怒，會崩潰，會抓狂，所以他們的情緒和慾望才能源源不斷作為新的靈魂產出的能源。”

一隻溫熱的手蓋住了楚櫟捂著眼睛的手背，隨即寬厚，結實又溫暖的軀體從背後環繞過來，一條手臂緊緊地抱住了他的腰，肩膀上湊上來了一個腦袋。

他看不見，但是能感覺到對方的頭髮蹭著他的臉頰，癢癢的。

“在第一個副本里的時候，您不也這麼回答了林漆嗎？他錯在了哪裡？您說他錯在了他是一個人類。”

“您現在也在想，您錯在了變成一個人類嗎？”

虞檜的聲音離得極近，說話之間唇齒的溫熱氣息順著耳廓由上及下。

癢。

耳朵癢，心裡又像是有什麼在生根發芽。

楚櫟沒有推開他的力氣，而對方變本加厲地含住了他的耳垂，細細舔咬著。

掌心上沾染了些許溼潤的水汽，虞檜微微屈起手指磨蹭著對方的手背細膩面板。

又像安撫，又像挑逗。

“您看，您也能哭啊。”

虞檜把頭埋進對方的脖頸，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他的牙齒叼住了楚櫟鎖骨上的一小片面板，舔吻著，像要把人撕碎吞進肚子裡。

他的心跳很響，連同著唇角也止不住地上翹。

“那麼來揭曉第一個問題的答案，我為什麼要將您變成人類。”

楚櫟的身體一下子僵硬了。

“兩個原因。”

“第一個。您建立這個副本世界，是因為需要那麼多的普通人類產出情緒和慾望才能滿足新的靈魂產出所需能源……但如果是神明產出的情緒和慾望呢。”

“至於第二個……不是像您所說的那樣是為了報復，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報復您，我一直都是自願的。”

他的聲音突然變得歡快，環抱著的手臂也用了更大的力氣，很輕的吻落在了楚櫟的耳畔，像在撒嬌。

他說：“只是因為我自私，我狹隘，我惡劣又卑鄙，所以我想要……把我的神拉下神壇，讓我的神離我更近一點。”

他說：“楚櫟，你早就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人，現在我真的幹出了這種事，你也不會意外吧。”

他最後很輕，很慢地把自已的臉頰貼上楚櫟。

“再說了……您那麼愛我，又怎麼可能會怪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