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前他起床離開,走的時候我已經醒了。
“小翠回來了嗎?”我問。
“還沒有,姑娘。你再睡會?”
“不睡了”,我起床。
走進書房,撫摸著那些書稿與紙頁間的塵埃,這竟是我兒子的家,也是我重孫的家,更是我愛人的家。
一瞬間,某種複雜的感情湧上心頭,心中一陣鈍重的痛,我扶著胸口靠在北窗的書椅上。
“姑娘,翠兒回來了。”玄鳥來報。
“叫她來見我。”我支撐起身體道。
“姑娘怎麼了,沒事吧?”玄鳥上前扶住我,“無妨的。”我坐直了身體。
小翠端著茶果走了進來。“姑娘…你幾時醒的?”
“你去哪了?”我面色平靜地道。
“姑娘……我可不是不管你噢,是特意去給你買了這個果子,你嚐嚐,芋泥桃酥,特別好吃。”
“難為你有心,現下還不餓”。我抬眸看她,仍舊是一慣的樣子,打扮上沒有什麼特殊之處,只是整個人顯現出一種奇異美感,眼角眉梢盪漾著不易察覺的柔情,但細看之下,卻是眼圈烏青,顯然並沒有睡好。“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我開門見山。
她略遲疑了一下。旋即放下盤子,跪地叩首。
“姑娘,翠兒確有一事不曾告訴…”她抬起頭,目中瑩然有淚。
“翠兒並不是真的孤兒,翠兒還有老祖母在世,也是數月前出門閒逛,突發奇想去尋找,沒想到她竟然還住在原來的地方!”小翠道。
“在哪裡?”
“在朱雀街往東,行二三里,便有一個福祿巷,那是小翠兒時生活的地方。”
“為什麼離開了,怎麼到的玉棠苑?”
“應該是被賣的,依稀記得,父親下獄後,母親投河自盡,家中便只有一個叔叔,就是他把我賣給了梧桐。”小翠仰面看我,目光是回憶的悠遠,“我那時還小,有些記憶很模糊,也記得不甚清晰。”
“婆婆近來身體可好嗎?”
“不好。我被賣了之後,婆婆終日以淚洗面,眼睛就不好了,後來叔叔又因賭錢輸,與人鬥毆喪了命,婆婆更是無依無靠,悲傷過度加上營養不良,前幾年生了一場大病,就啞了…”小翠早已泣不成聲,我不禁也有些動容。
“姑娘…小翠不是故意要瞞著您,自從住進這竹林小院,殿下親自交代,您近身的事都讓玄鳥和朱雀操辦,我…我好不容易有時間和您相處,實在不想用這些事來給您增添煩惱。”
她說的確是實情,“你的事怎麼會是煩惱”,我這會覺得好了一些,便起身扶起了她,“小翠,我沒有親人,你就是我的親人,任何時候,有什麼事,都不要瞞著我。”我道。
“姑娘———”小翠哭得更兇了,哄了半天都不好,“姑娘,你說我怎麼這麼慘啊”,我正惆悵要怎麼安慰她。
“姑娘,朱大人到了。”玄鳥來報。
“姑娘你一定要嚐嚐那餅噢”。小翠一邊擦著眼淚,一邊道。
她與朱希真擦肩而過。
“瑤兒,你找我可有事嗎?”朱希真道。
“你殺了顧眉生?是嗎?”我問。
“……,是誰告訴你的?”朱希真眸光一斂。
“你真的殺了他!”我一屁股跌坐在榻上,“你怎麼下得去手?!”淚水瞬間蒙上了雙眼。
朱希真那偉岸的身軀也在我面前迷濛起來,一陣眩暈。
“瑤兒…”他欲伸手扶我,被我甩開。
“瑤兒…”,他有些囁嚅地站著。
“何時的事?”我穩了穩心神道。
“大概三個月前。當時王妃派人調查你,知曉了顧眉生的存在,便稟告了王爺,意圖對你不利。”
“所以你就殺了他?難不成,你是為我殺的他?”
無錯書吧“不,當然不是,瑤兒。殿下原本要去見他,後來不知何故又說要殺。”
“那你說殺就殺??”我抬眸看向他的臉,在我看來,他與顧眉生情同手足。
“我自然是不願的,但王爺又派了其他同僚一起,我也是身不由已。”
他頓了一下道,“老顧死的並不痛苦,是在睡夢中去的,之後我們一把大火將宅邸焚燒,他喜歡的東西,都給他帶過去了。”
“你們還燒了他的宅邸?!”我五內俱焚,“可憐的顧眉生”,一種愧悔之情湧上心頭,淚水滴落,砸在地面上,炸開一朵花。
一切皆因我而起。
“瑤兒,你還好嗎?”朱希真上前扶住我的胳膊道。
“別碰我!”朱希真嚇得一縮手。
“可曾為他收葬?”我強忍噁心,咬牙問道。
“收了的,就葬在城北綠松林。”他道。
“好,你走吧”,我冷漠地說。
“瑤兒…”,他還想說些什麼。
“出去!”
朱希真退了出去,玄鳥和朱雀同時進來了,“姑娘,可好嗎?”
看著她們關切的臉,我不知該相信還是不信。顧眉生與朱希真從小長大的情誼,朱希真說殺就殺,這殿下身邊到底都是些什麼人?!
“沒事,沒事。”我徑直回到臥房,縮排被子裡。
此後兩個多月,殿下沒有再來,只遣朱希真送了幾次東西。
我沒有見他。
殿下不來,我便無事可做,無事可做便去讀書,未來究竟如何我不知道,此時唯有讀書能令我心安。
讀書,原來真是一件快樂的事。
只是每日與古人交流,我的話越來越少,我的世界也越來越安靜。以至於有時小翠就站在我身前,我都懵然不知。
轉眼入冬。除了殿下未至,王府的東西倒是一樣不少的送了過來,銀炭,布匹,銀兩,數量多的倉庫裡都快放不下了。
單這些東西都夠咱倆吃半輩子的了,我對小翠說,“姑娘,你怕不是傻了。有道是,何必珍珠慰寂寥,姑娘也太好性兒了。”
“咦,小翠也會吟詩了?”我凝眸看他。
她的臉上飛起一片紅暈,“姑娘,你笑我!”
日子如水般流過,神奇的是,王妃竟然也沒有再來找事兒。
朱希真幾次託了玄鳥來問,但我是絕不肯再見他了。
“姑娘,吃飯了。”小翠將暖好的鞋襪端過來為我換上。
“姑娘,冬日已深,您要顧著自已,且莫傷了身子。”
我抬眸,不知道她在說什麼。
“姑娘,看你一直不問,我也怕你氣悶,但如今是真的氣不過”。小翠道。
“怎麼了”?我狐疑地看向她。
“殿下一直不來,你可知是為什麼?”
“為什麼?”
“……”小翠看著我,突然有些調皮地道“姑娘你猜猜看。”
“???”我看她不知所云,便繼續低頭讀書,正讀東坡的奏議,其才智膽識,當真令人拍案叫絕,可惜夢中已是閏之夫人的彌留之際,回憶中的回憶,記得的事情不多。
多想再夢一次東坡。
“姑娘??”看我不理她,小翠無語了。
“你想就說啊,不想說就算了”,我未曾抬頭。
“殿下之所以不來,是被那個狐媚子絆住了!”小翠著急地道。
“哪個狐媚子?”我確實沒什麼興趣,她一直不來,我大概就心中有數。
“就是上次與王妃一起來的那個,如今已經被抬成王府的側妃了。”小翠憤憤不平地道。
我抬頭,“哦?”
“真的!為了這事,我特意去市場上與負責王府採買的吳娘子攀上交情,鋪墊了許久才打聽出來的。”小翠道。
我大概心中有數了。“難為你了”,我拍了拍小翠的手。“隨他就好,他是殿下,想寵幸誰豈是我等能左右的,今天這個狐媚子,明天那個狐媚子,不會有盡頭的。”我還還想著書記的文字,便道“下去吧。”
“姑娘,下去什麼啊,你就算不管殿下,飯也總要吃的吧,真不明白,這書有什麼好看的。”
小翠嘮叨著給我穿好了鞋,推著我走出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