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悠然淡遠。很快我生下第一個孩子,接著是第二個,他有時在京任職,有時在地方,他曾名滿天下,也曾被命運碾壓,我始終站在他的身旁,不曾有一刻倒下。
如果說他這一生跌宕起伏,壯烈輝煌,那我的一生就是簡簡單單、平平奇奇,但我與他之間,從來沒有褶皺。
哦不,如果一定要問,數十年婚姻,有沒有過艱難時刻,或許曾有過那麼一瞬間,我曾徘徊、遲疑、心痛。
但這一切又不全是因他而起。還有她,朝雲。這個曾令我不知所措,滿心憔悴的名字。
回憶中,那應該是元豐三年,經歷了詩案,他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家中困頓非常,他也整日鬱鬱寡歡。
朝雲這時養在家中有近十年,早已出落成一個大姑娘,她品性純良,性情溫柔,最是勤儉、安分,我一直親自教養,與我十分親厚。
原本,我是想著在門客中擇一可靠後生讓她當正頭娘子,以後做一家主母。
驀然遭遇詩案,舉家落難,一時失了機會。官人本想放她出去,可她堅決不走,道“四海無家,願與蘇家同在”,一路跟著我們到了黃州。
那時我只道是心疼她孤苦無依,卻懵然不知她已傾慕主君許久。
“朝雲,天這麼冷,你去哪裡?”我起床做飯,見她一個人揹著竹筐要出門。
“大娘子,我去上山挖些筍子”,她答。
“剛落了雪,能有筍嗎?”
“有的,昨日我見胡家姑娘挖了大半筐回來。”
“天太冷了,別把你凍壞了,等下我去。”
“不冷,大娘子,我可以的”。她已經包好了頭,準備出門。
“不行,過來給我燒火,等用了早飯咱們一起去。”
“不用,大娘子,家裡還有好多事,我去去就回。”她執拗地出了門。
我心裡直打鼓,這大冷天的天,滿山是雪,哪裡能挖到筍呢?
我趕緊燒火煮粥,之後餵雞餵牛,然後去山上尋她回來。
正走到小溪邊,看見她手臉通紅地回來了。“雲兒,你這又是何苦呢?”我要接她手裡的筐,她沒給我,執拗地自已揹著。
“筍子才生出來,還不很多,我找了好久。幸而,得了這半筐。”她的眼角眉梢都是喜悅。
“雲兒”,我抬眸看她,“跟著我們讓你受苦了!”我道。
“大娘子,沒什麼苦的,只要主君能吃得稍微好一點,能開心一點,我做什麼都無所謂的”她目光灼灼地道。
冬日的陽光灑在她的鬢髮上,盈盈,一瞬間我有些恍然,她的眼角竟然閃著與弟妹史氏一樣的光!
“官人最近確實吃得不太好。”
“主君昨日什麼都沒吃,您看他都瘦成什麼樣了?”她自顧自地說道。
我的心中一緊。
回到家用臘肉炒了筍子,官人果然胃口大開,用了兩大碗粥一整塊胡餅,吃完臉色也好了很多。
我看見朝雲也露出了久違的快樂神色,那筍與肉,她一口未動。
入夜,毫無徵兆地,我竟失眠了,他在床前寫字,“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他寫了又撕了,罷了又唸叨說“呀,這紙也是貴的。”
我一陣心酸。
“官人”,我道,“還不睡嗎?”
“閏之,怎麼還不睡?”他回頭有些奇怪地問。
我垂下滿頭長髮,著了素白的衣衫,坐在床沿上看著他,以往這樣的時刻,他一定會走過來,攬我入懷,並不會問“怎麼還不睡?”
“長夜寂寂,不如叫朝雲來彈唱一曲,可好嗎?”我說。
“……閏之想聽小唱兒?”
“嗯”,我說。
“好…”他說。
朝雲剛睡下,這就又被叫了起來,她沒有半點怨氣,找出已經落灰的琵琶,斜披起粗布外裳,將頭髮隨意挽起在鬢邊,輕啟朱唇。
“暱暱兒女語,燈火夜微明,恩冤爾汝來去,彈指淚和聲”,她素手纖纖,輕挑慢捻,柔美的側顏在燭光下熠熠生輝,布衣荊釵,難掩國色天香。
我的心中五味雜陳,朝雲十來歲就跟著我,猶如女兒。
“這首隱括退之詩,雲兒竟然也能唱得這般出色,當真高手。”他讚賞地道。
“雲姐姐,你唱的真好聽,再來一曲。”迨兒從旁喝彩。
“好”,朝雲臉上現出一坨紅暈,唱“花退殘紅青杏小,燕子回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唱著唱著,她突然哽咽地停下了撥絃的手,淚溼眼眶。
我抬眸看官人,他也已經紅了眼眶。
他們四目交錯,那一瞬間,我聽到有什麼東西在空氣中炸開了。
“爹爹,雲姐姐,你們怎麼都哭了?”過兒年紀小,天真地問道。
他長嘆一聲,拍了拍小兒子的頭,沒有說話。
我知道,朝雲的淚擊中了他的心事,詩案,始終是一根刺,紮在他的心上,但這刺總得拔了才行,有些話總要說出來,有些淚總得流出來。
我也知道,這件事,我做不到。
“過兒,阿孃帶你們去睡覺。”我帶著孩子們出去,等他們睡著,我才回房。
他已經面朝裡躺下了,我看見他瘦削的背,一陣心酸湧上心頭。
當年我曾想,這輩子,一定要把他養胖。那些我做不到的,或許雲兒可以。
原本,朝雲就是杭州友人買來送給他做侍妾的。那時候他與張先老神仙同遊,見識了更有趣的世界。
他曾說,“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只是那時,朝雲才十歲。
當我提出要將她許給他的時候,他的眸光有一瞬間的亮光,旋即又熄滅,他說“閏之,我並無此意。”他扳過我的肩膀。
“閏之,你我是患難夫妻,不比旁人,我珍重你,愛護你。雲兒與你相處十年,猶如女兒一般,這樣的人,我怎麼忍心?”他的目光是真誠的。
但我也知道,他是想要她的。“女兒也總是要出嫁的。”我說。
“嗯,回頭擇個好人家把她安頓了即可。或者在村裡找一個心悅的年輕後生。”他說。
“可如果雲兒偏偏心悅是你呢?”
“那就勞煩娘子好好說教一番,我如今這般,恐怕再難有出頭之日了,她正在好年華上,應該有更好的生活。近幾日我就請陳大人為她物色人家。”
“不,主君,我不要什麼更好的生活,只要能留在主君身邊,能伺候大娘子,我怎麼都行的,如果讓我離開這個家,朝雲寧願死了!”朝雲忽然推門而入,跪下剖白道。
我看到他的眼角有些溼潤。
“你怎麼進來了?怎可偷聽!”他斥責道。
“是我讓她在門外等待。”我說。
“閏之……?”他抬眸看我,眼中有一瞬間的疑惑。
“如令有情人終成眷屬,豈非大功一件?”我調皮地一笑,他被我逗得一展顏。
雖然不能讓他哭,但我一直懂得如何逗他笑。
他走過來,攬我入懷,“閏之……”他的話沒有說出來,但我知道,這一刻,感激使他脆弱,脆弱得如同一個孩子。
我對朝雲點了點頭,她默默地起身退了下去。
半月後,我在東廂闢出一間屋子,親自安排朝雲與官人圓房。
“雲兒,此時困頓,我不能給你更多,但日子總會越來越好的,該給你的以後我會慢慢補給你。”我說。
“不,大娘子”,朝雲已是紅了眼眶,“朝雲不要什麼,朝雲謝大娘子成全,只要能留在您和主君身邊,便再無所求,我什麼都不要!”她深深地叩首。“大娘子,此後餘生,朝雲會把您當做我的親姐姐,我的母親一樣侍奉。”她的眼裡有星星在閃動,那是一對乾淨得沒有一絲雜質的眼眸,她說的,我信。
“雲兒”。我拍了拍她的手背,起身走了出去。
廂房裡的紅燭熄滅了。這一夜,我終於放下心裡的糾結,睡了個好覺。
“閏之,閏之,你不要嚇我…”他在聲聲呼喚,我遙遠的意識又被生生地拉了回來。
環顧四周,這是京城的竹林小院。我記得,這裡有他最愛的竹林和我最喜歡的薔薇迴廊。
我愛這裡,夏天的風吹過,薔薇花在廊壁上微微顫動,光影移動,時光在指間流過,彷彿有了形狀,有了味道,有了顏色。
這是他在京中置辦的一處房產,舊宅一直給子由住,他家裡人口多。這處院子原本是要養老住的,東西兩廂各三間,分別住著我與朝雲。
還好,能死在這裡,也算歡喜。
“閏之”,他雙鬢斑白,握著我的手在顫抖,我想讓他不要哭,可是我發不出聲音,我想同樣握住他的手,可是我的手卻不聽使喚。
難道這就是將死之狀?並不疼啊,只是有些不自由。
“閏之,你受苦了…跟著我你受苦了”他的淚水滴在我的衣襟上。我受苦了嗎?平心而論,我過得很好,少年恣意快活,長大所嫁得人,老來子孫孝順,這一生跟著他走南闖北,遍歷春花秋月,也有風霜刀劍,一路走來,並沒有什麼遺憾。
子瞻,我想這樣叫你,我還想對你說,謝謝你,曾讓我全盛地活過。
可我還是發不出一絲聲音,只能儘量地聚攏眸光,想再一次地撫摸他鬢邊的白髮,子瞻,你這一生才是受苦了哇!
“這輩子能娶到你,是子瞻的幸運,沒有你就沒有我,求求你不要這麼快就走,閏之,別扔下我。”他摩挲著我手上的老繭哭道。
“你這呆瓜”我暗道,人哪有不死的呢,我陪走過這一段,下一段,還有云兒。我費力地動了動手,他感覺到了,驚喜地抬眸看著我,我眸光閃動,環顧一週,沒有她。
“雲…兒…雲…”我用盡全部力氣。
“雲兒?”“雲兒!”他盯著我的唇形,朝著門外叫到。
門被推開,孩子們一齊湧了進來。我看見朝雲從人群中走來,她已經年近三十,風韻更勝從前,我的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大娘子…”她來到我的目前,看清了,她的臉,她美麗的臉,如同我女兒一般的臉。我努力地搖了搖頭,我想說,“不要哭,雲兒。”但我什麼也說不出來。
無錯書吧就這樣看著她,艱難地移動眼眸,我又看看了他,朝雲“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她懂了!
“大娘子,您放心,我一定照顧好官人,你放心”,她的淚大滴大滴地砸了下來,落在我的衣襟上,落在了他流過的淚上。
我終於長長地籲出一口氣,閉上了眼睛。
“閏之!”這是最後一次聽見,他喚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