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有孕後更加嗜睡,家中事情史氏多有幫助,乳孃也分擔了許多。
每日都有客來,時有爭論,時有歡笑。
這一日正在庭院喝茶閒坐,見他們歸來,“閏之”“嫂嫂”,兄弟二人,芝蘭玉樹,一走進院子,整個院子都亮了。
我與史氏同時仰起臉看他們。
無錯書吧“在喝什麼茶?”他道。我努努嘴,不懂。
史氏笑著道“是小龍團”,接著便給他們點了茶,這應該是回京之際聖上特賜的。他旋即飲了一口,“味道不錯”,他道,“這茶的年紀按說和閏之差不多了。”
“嗯,慶曆中,蔡君謨為福陸運使,始造小團以充歲貢,一斤二十餅,所謂上品龍茶者也”,子由道。
他將茶餅放置手中把玩,“可以稱作小團月”,他道。
“好名啊,此茶光亮油潤,味道醇厚,確是團圓佳飲。”
諸如此類,我可不懂。
“近日條例司可有什麼動作?”他在家中往往不避談政事。
“青苗法頒佈在即,實則諸多細節不甚妥帖,司內也是爭議不斷,我瞧著荊公之意已不可回。”
“我瞧著官家也是。”
“唉…”,他們兄弟以茶為酒,碰了一下,仰頭飲盡。
“茶可好喝,閏之”,他轉頭問我。
“茶好,茶果子更好”,我撿起一塊蜜餞豆兒糕送進嘴裡。
“呵呵”,他笑。
日子一天天的過,我終於不吐了,胃口也漸漸好了起來。儘管他歸家時臉上總是掛著大大的笑容,可我總能在他的眼眸中嗅到一絲憂慮之色。
而且這幾日不知何故,史氏竟開始收拾打包一些冬季衣物。
“官人,近日沒有聽你提起與司馬公飲宴了。”我問。
“司馬公上月已到洛陽上任,就是我和子由帶了鹿肉脯歸來那日,還記得嗎?”
“嗯。”
“朝中之事還好嗎?”
“還好的。閏之,安心養胎,勿要多慮。”他握了握我的手。
我便也不再多問,夏日繁盛,果子好吃,乳酪爽快,冰塊也是隨用隨得,這京城的日子也真還不錯。
又過了二三日,他下朝歸來囑咐我,“今晚要在家中設宴,張公來京赴任了”。
“可是張方平公?我問。
“正是”,他答。
第一次見到這位家翁摯友,聽官人說當年進士及第,張公曾盛讚他們兄弟為“國士”,頗為禮遇,多年來也常常提攜幫助。
既是家宴,他攜同夫人前來,我望向首座的張公,但見他已頭髮斑白,兩鬢蕭疏,看起來有些嚴肅,並不像官人嘴裡說的那班和藹。
張夫人圓臉杏眼,倒是和善,一直與乳孃閒聊,晚宴氣氛輕鬆。
“張公此來,希望能一震朝中風氣,如今形勢著實讓人氣悶。”子由道。
“老夫已有所耳聞。”張公目光如炬地道。
“青苗之法亂政,但官家之意已不可迴轉,滿朝文武皆是憤憤不平”,子由放下筷子道。
“子由,張公才到京師,諸事皆需時間料理,此事還得從長計議。”
“阿兄,若再是從長計議,恐怕天下萬民就要遭殃”,子由著急地道。
“無妨,無妨,老夫此來也便是要與那拗張公拗到底的。”
他有一頃刻的沉默,“子由近日背瘡發作,皆是心境困頓所致。”他說。
“如今這朝政也確是令人心憂啊”,張公亦不無憂慮地道。
數日後,一眾朋友來家小聚,他親自下廚做菜,朋友們邊吃邊聊,我也從旁打打下手。
“子瞻,別做菜了,快來!我們正在說,那王廣廉分明就是宵小之輩!”唐子方拍案道。
“這次陝西轉運司擅自行動,確實沒有準備,如此一來,再無挽回餘地了”。子由憂心忡忡地道。
“但凡正直之臣即見疏,專用阿諛奉承之輩,官家對他竟言聽計從!”一個叫呂晦的人惋惜地道。
“合該是得勸勸官家啊”。“對,你我不如一同上書?!”
“現今這個情勢,一同上書怕也是沒用了…”。眾人面色沉重。
“啊呦,嫂夫人,您已身懷六甲,怎麼還親自布飯。”一個不太熟悉計程車大夫起身接過我手中的碗。
“無妨,正好消消食”。
他解下圍裙遞給我,也加入了他們的酒局,我則默默退了出來。
幾日後我正在午睡,忽聽得史氏在我耳旁呼喚,“嫂嫂,嫂嫂”,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
“嫂嫂,子由遭貶,詔書已下,這就要出京赴任了。”
“遭貶?”我定了定神,“人可下獄?”
“那倒沒有”,史氏笑了,“沒那麼嚴重”“只是貶謫而已”。
“那出京,是要到哪裡去?”
“河南府…在洛陽”
“倒也不算太遠。”
“嗯,官人說他先過去安頓,我們隨後再過去。”史氏說著眼中竟泛起淚光。
“在朝為官,貶謫之類也是難免,還好我朝優待士人,一般不會有過於兇險的事發生”,我安慰道。
“嗯”她抹了抹淚,“他先去也好,現下已經入秋,冬天很快就來了,帶著孩子們著實不便。”
“那子由一個人過去,你可放心?”我看著她憂戚之色,不免有些擔心。
“嫂嫂…”,史氏墮淚道,“自成親以來,尚未分開過。”她說。
我拍拍她的手背。
“可憐他才到京城,又得奔波上路了。”她用手擦了擦眼淚,“他素有胃疾,背瘡治療了好久,這才好點,此番一去,恐怕又要不好了。”她哽咽。
“這樣…”我握了握她的手,“不如孩子們先留下,你陪子由去洛陽上任,也好有個照應。”我說。
“這怎麼行?你已身懷六甲,秋天又到了,諸事繁瑣,你怎麼顧得過來”,她頓時止住了眼淚,睜大眼睛道。“你別多心,嫂嫂,我只是慌得很,想找個人說說”,史氏真誠地看著我。
“我明白的。”我拍了拍她的手背,“子由現下何處?”
“在書房與兄長議事,其實他早知道可能遭貶,前段時間就讓我收拾冬衣。”史氏再度哽咽。“唉,他就是這樣孤介,你說能怎麼辦呢。”
史氏的一顆心,都系在夫君身上。
夜來官人回房,我為他端來洗腳水,“閏之,你身子越發重了,這些活就不要再幹了。”
“無妨的,這些小事我還做得來。”“午後弟妹來告訴,說子由將要出京,是嗎?”我問。
“是,子由開罪荊公,原本是要深罪,好在升之勸解,貶為河南府退推官。”他說。
“不日就得出京。”他補充道。
“弟妹很是擔憂。”我說。
“是,他們成親以來還沒有分別過,慢慢習慣就好了。”他說完,忽然抬眸看我。“閏之,如果有一天我也被貶出京,你將如何?”他扶我坐在床沿,認真地道。
“事情還沒有來,何必提前擔憂。”我說。“於事無補”。
“……”“有理”。他嘴角露出一絲笑容,“閏之最是通透。”
“現下還有一件事”,我說,“不如叫弟妹陪同子由前去上任,免得在家憂心,孩子們就先留在京中,我和嬤嬤一起照顧,想來定能周全。”
“這怎麼行,你已身懷六甲,現下又已入秋,諸事繁瑣,如何顧得過來!”他拒絕道。
“帶幾個孩子我是不在話下的,這裡家宅妥當,諸事也都便利,即便入秋收租之類事繁,但孩子們都聽話,嬤嬤也能護持,子由背瘡未愈,他那個性子你還不知道嗎?”
“……背瘡確實兇險。”他沉吟了一刻。
“待我明日與子由商議再議吧。”他說,旋即執我雙手道,“閏之,謝謝你”,他從不隱藏心思,總是想到什麼說什麼。
我知他這是同意了。
“先別急著謝我,先去說服子由,免得他又執拗。”
“好。”
幾日後,史氏如願隨同子由去洛陽上任。她的心地純善,心無旁騖,一心只有夫君,也因為這件事,我們奠定了深厚的友情。此後餘生,雖然見面次數有限,但始終對彼此保持了真誠的善意與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