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妓牡丹從府中搬離。她沒有反抗,甚至沒有一絲哀求,帶著自已的東西跟著牙婆坦然離去。
我站在二樓望向她離去的背影,修長而輕盈,卡在我喉嚨的那根魚刺終於去掉了,不知為什麼我卻開心不起來,未來,她的人生將要如何?
“大娘子,你可別婦人之仁,別忘了紅梅是怎麼死的。”春松瞧出我的聖母心,漫不經心地道。
不久後淑英就要出嫁,李小娘除了備嫁妝幾乎日日都來幫我帶衹德,明遠也一直賴在我房裡不肯回屋,孩子們承歡膝下,我的日子和和美美。儘管邊關在開戰,朝中很忙,主君常常不能歸家,但我和李小娘帶著兩個兒子依然過得快意瀟灑。
我好像覺得這晏府也不錯。
日子如逝水般流過,直到牡丹再次出現在我的視野中,她已腹大如鼓,即將臨盆!
聽說過歌妓侍枕蓆,沒聽說過歌妓還能受孕!他自知幾理虧,垂眸不看我:“娘子,勞煩給她撥一處院子。”
我沒有說話。
“你先安排,我還有事。”他竟自顧自轉身離去,是篤定了我不會為難她嗎?!
我看向那女子的肚子,之前那短暫的同情被憤怒掃去了九霄雲外。如今我該怎麼辦?
“春松,去收拾東西。”“哎!”春松答應著。我旋即手寫一份名帖差小廝送去了孃家。
半個時辰後我抱著衹德與春松一起乘車離開晏府。明遠哭著追了出來,我只好又帶上他一起。
母親被我的舉動嚇了一跳,聽完來龍去脈不禁也生氣起來,“我的乖女,踏實住在孃家,什麼也不用怕,大不了和離!”
嫂子也是憤憤不平,她素來鐵腕,“歌妓能懷上主君的孩子,這怎麼可能?肯定已是長期苟合,沒準就是他開的苞!看來這晏老兒是不想要他的仕途了!”又回身向我,“你跑什麼,走,我陪你回去,找個由頭杖殺了事,怎麼還能讓個妓女給嚇跑了!你還不是不是我王府的姑娘?!”她就拉起我要往外衝,我不動,“妹妹,你怕作孽,我可不怕,這些年死在我手裡的人命沒有十條也八九,我不怕!走!”
“婉兒,你就別跟著胡鬧了,那女子懷了晏相的骨肉,豈能隨意杖殺?”母親拉住衝動的嫂子。
“懷孩子怎麼了?!晏府還缺一個歌妓生的孩子嗎?生下來也是家族恥辱!少不了還得讓小妹撫養!”嫂子一針見血地道。
母親沉默了。“先別衝動,等你父親回來再議吧。”母親吩咐道。
傍晚父親歸家,見我並未意外,從懷中抽出一個紙筒,回身交給僕從,吩咐開宴,還破天荒地安排了小唱。
家宴不拘小節,酒過三巡,歌女手執紅牙板開唱,是一首《碧牡丹》:
“步帳搖紅綺。曉月墮,沈煙砌。緩板香檀,唱徹伊家新制。怨入眉頭,斂黛峰橫翠。芭蕉寒,雨聲碎。
鏡華翳。閒照孤鸞戲。思量去時容易。鈿盒瑤釵,至今冷落輕棄。望極藍橋,但暮雲千里。幾重山,幾重水。”
開始我以為父親是借鏡子一事勸我歸家。有些不悅,“縱芭蕉寒、雨聲碎,干卿何事?”我懟道,“須知種什麼因結什麼果。”
“種因結果,她死了丫鬟,你也死了丫鬟,確是因果輪迴,冤冤相報了”,父親犀利地道,我被懟的玻璃心碎一地,這還是那個寵愛我的爹爹嗎?“紅梅都死了,她挺著肚子來挑釁,您還要教我三從四德嗎,要趕我走,爹爹不妨直說!”我起身做勢要離席。
“妹妹也先不要怒。你可知這小詞的典故。”兄長悠悠然地道。
我自然不知,扭頭不言。
“這是前日你家晏相與張子野宴飲,張氏做此詞,又言那牡丹已有身孕,觸動晏相情衷,這才迎回。今日他特意找父親陳情,希望能請母親去勸你,誰知你竟直接歸家,晏相恐又要被你驚出一身冷汗了。”兄長搖了搖頭道,他倒是不急不怒,一副吃瓜群眾的模樣。
“那你要我怎樣?難不成真要迎這歌妓入門?!就算我不要臉,你們的臉呢,也不要了嗎?!”我道。
哥哥被懟的一口酒沒嚥下去,也嚴肅起來,父親臉色凝重,宴會不歡而散。
我一住就是半月。他來了幾次我都避而不見,只叫人抱了孩子出去給他看看。幾回下來,父兄一邊是頂頭上司,一邊是愛女嬌妹,雖然不好做人,但也未曾怪罪我,只能捉襟見肘地左右逢源。
我雖不在家,相府的訊息卻屢屢傳來,眼看要到淑英的婚期,家中主母不在,不光諸事不便,李小娘也擔心女兒的陪嫁是否能撐得起晏府的排面。
畢竟如何收場?我也不知。轉折卻來得十分突然。
那天是我的生日,自打成親後便再也沒有在家中過過生,母親正歡天喜地給我慶生,晏府忽然來信說牡丹難產,主君陪皇上到京畿秋獵不能及時趕回,必須有人主持大局。
當我帶著昨日在母家請平安脈留宿未歸的吳太醫趕回府中,彼時牡丹已接近暈厥。這個昔日曾令我顏面掃地的女人此刻面色蒼白如紙,正命懸一線。我命令吳御醫替換了之前的郎中,又拿出從孃家帶來的一顆百年老參為她續命,嬰兒的胎動很弱,“夫人,看如今情形,恐怕凶多吉少,您看保大還是保小?”吳太醫道。
這是一個令人脊背發涼的問題。平心而論,作為當家主母,去母留子對我來說是最好的方式,家中子女大多並非我親生,多一個少一個並沒有什麼影響。
況且紅梅死的不明不白。
思忖片刻,“去問問她的意思”,我道。在充滿血腥味的產房中,牡丹正痛的死去活來,太醫的話才出口,換來她撕心裂肺的叫喊。
“你喊什麼呀,大娘子給你臉問你的打算,你就說人話!”春松頗有些不悅地道。
“啊——哈哈哈哈”,牡丹痛的大叫,又瘋狂地大笑,姣好的面容猙獰可怖。春松推我出去,“這女人瘋了,大娘子快出去,小心她要咬人。”
我站在門外聽見她撕心裂肺,周圍沒有一個孃家人,也沒有一個僕從,那個寵愛他的男人更是遠在百里之外,此時此刻,這個女人孤立無援。
“大娘子,您快給拿個主意,再拖下去恐怕都不成了…”吳太醫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
“保大”。我沉聲道。
“大娘子——”,春松抓住我的手,“大娘子,別忘了紅梅…紅梅是怎麼死的。”
“保大!”我篤定地道。
“哎!”吳太醫急匆匆地進了產房。
入夜他歸來時,一切塵埃落定。牡丹在鬼門關前走一遭,已筋疲力盡,她費力地抬了抬眼皮,看見主君的臉,似乎放心下來,很快又睡了過去。
“娘子,謝謝你”,他攬我入懷,我巧妙地避開了。我知道,牡丹的珍貴在於她是牡丹。
既然已經回來了,再想離開自然不容易,總不能真的和離。接下來為淑英操持婚禮,她歡天喜地,我看著她幸福的模樣,想起當初自已出嫁時的心情,此刻竟恍如夢中。
日子如同逝水般流過,牡丹漸漸恢復過來,依然貌美,依舊翩然。主君留在小閣的日子很多,但我能感覺到,他對我的態度有了微妙的變化。
家中大小事情,我不再處處以他的意見為是,他也樂得清閒,一概不問。更加明顯的變化的是他會偶爾來找我小酌,新寫了小詞會也與我分享,只是從沒叫牡丹過來小唱。有時睡前竟也會與我吐槽幾句時政,會會故意把頭埋進我的胸口撒嬌,不再時時正襟危坐。某次我看他喝酒弄溼了衣襟,他竟像個孩子似的不肯換。有時見我情緒不高,他還會與我談幾則士大夫的軼事逗我開心。“娘子,你可知永叔這個傢伙最近鬧了一個大笑話。”
“什麼笑話?”
“說昨兒在館閣直夜無聊,與彥國幾人對了一晚上對子,早上出門太急,沒看到門檻,跌掉了一顆大門牙,在廊下可是找了好一會兒。”
“呀,那找到了嗎”?我想象永叔眯著眼睛的樣子在廊下找牙的樣子忍不住有點想笑。“找是找到了,卻已然是斷了。”他道。
“呀,那該要鑲金吧?”我問。
“可不得鑲金,彥國幾個人還卯足勁要給他作詩呢,這下他可要富貴了”。他笑道。
“哈哈哈”,我突然想起某士大夫要學人做富貴詩,搜腸刮肚一晚上,得句子云:“脛脡化為紅玳瑁,眼睛變作碧琉璃。”忍不住笑了起來,“這幫損友”!
從前那個溫柔的寡言的官人不知何時已經消失無蹤,他竟然也是個碎碎唸的傢伙。
不久後我再次受孕。
不知不覺中他留宿牡丹小閣的時間越來越少,後來乾脆不再帶她參加酒宴應酬,院子裡的歌妓也換了一批又一批。我不知道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也懶得去管。然而這天,我與牡丹在小園中狹路相逢。
“你的孩子幾個月了?”她自從難產後,竟再不對我使用敬語,想必是不想裝了,我既然接受了她的存在,便也懶得在意。
“四個月了”,我淡淡地道,春松警惕地用手護住我的肚子。
“呵”,牡丹瞧見她的樣子冷哼一聲。
“吃嗎?”她舉了舉手裡的果籃,原是園中梅子熟了,她摘了梅子欲釀酒。我們一起走到小亭,在亭中的石墩上坐了下來。“不吃了。”我道。
“放心,我是不會下毒的。”她的臉上再次浮現出不屑。我定睛看向她的側臉,蠟黃的臉上沒有一絲神采,鼻翼兩側紋路很深,看來日子過得並不如意,但這與我無關,不管她與主君如何,每月給她的份例都是按照小娘的標準。“你應該感謝大娘子救你一條命,擺出這副臭臉給誰看呢?”春松瞧著她的樣子,有些憤憤不平。
她再次冷哼一聲,抬眸看向春松,突然道“你知道紅梅是怎麼死的嗎?”我感到春松搭在我肩膀上的手一緊,“你這個惡毒的女人”,春松鎮定地道。
“哈哈哈,她喝了我的玉壺春,醉的東倒西歪,你沒見她跌進湖裡的樣子,真是妖嬈極了!”她竟失了優雅尖聲尖氣地道。
我的眼前籠起一團霧。春松握緊我的手看向有些癲狂的牡丹,“你是瘋了嗎?”
無錯書吧“我是瘋了!”她抬頭看向我,“要不是你死氣白咧地要嫁給主君,從我身邊奪走了他,我怎麼會有今天?!要不是你的出現,我的苦蕎怎麼會死?!要不是因為你,我怎麼會失去我的孩子!!如今你又懷孕了,你又懷孕了!”她竟瘋癲般地質問、哭訴起來。
“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女人!當時你難產幾死!是大娘子救了你!”春松擋在我的身前回懟道,不遠處的僕婦聽到聲響也聚攏過來。
我看向牡丹扭曲的臉感到十分詫異,“她竟是這樣想的!”
“如果沒有你,我怎麼會難產?”她簡直不講理。
“你未免也太不講理了?!”春松怒道:“你以為你是誰?!你不過是一個歌妓!怎敢與大娘子一爭高低?你這樣卑賤的身份,大娘子竟許你同桌而食,你殺了紅梅,大娘子尚且留你一命,當初但凡娘子用一點手段,都是一屍兩命!你不感恩也就罷了,還恩將仇報?!你的良心讓狗吃了嗎?!”春松也激動了。
“我日什麼身份?那你又是什麼身份?你是小娘嗎?還是通房丫頭?你憑什麼質問我?當歌妓豈是我願意的?論才學、論樣貌,我哪裡不如她?!”牡丹怨毒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她的樣子好嚇人!
“你無恥!”春松被她說的臉一紅,但也沒有示弱,“沒錯,你是有才學、是美麗,但你心腸歹毒!你無德無行,根本不配與大娘子相提並論!”
“我無才無德?!我起碼知道給我的丫頭報仇,她呢?!為了討好主君,不惜踐踏自已陪嫁丫鬟的屍骨,這樣的主子你跟著她做什麼?!”牡丹已聲嘶力竭,每個句子都如同刀子一般剜著我的心。
我的眼淚簌簌而落。
“來呀,把這個瘋女人弄走”,春松扶著我小心翼翼地下臺階。“你太惡毒了!這就是你為什麼投生成歌妓的原因!大娘子善良寬容,比你強一萬倍!”春松一句不落地懟回去,扶著我走進小園香徑。
“是啊,是啊,你這樣的身份,竟然還裝寬容、裝善良,你…你好深的心機…”牡丹怨毒的聲音漸行漸遠,僕婦們七手八腳地把她抬回了屋子。
回到房中,春松為我拭去眼淚,“大娘子…”她亦眼中有霧,我知道那裡面有對紅梅的懷念、愧疚,也有對我的譴責和心疼,“春松…對不起!對不起,我對不起你,對不起紅梅…”我顫抖著雙手不知所措。
“大娘子,不哭”,春松心疼地握住我的手,“如果紅梅在,肯定也不希望看到你這樣為難”,春松扶住我顫抖的肩,“你是大娘子,你只是做了你應該做的,我能理解,紅梅也能,別聽那瘋女人的話”,她溫柔地撫了撫我鬢邊的長髮,“您沒看到她那樣子嗎?她不成了,報應會到她身上的”,春松抱住我的肩膀安慰起來。
“多好的春松啊!多好的紅梅…”,我無言以對,泣不成聲。
如果沒有她們,我不知道我在這相府的每一天,該怎麼過!
入冬之後,牡丹的病越發嚴重了,常常整夜啼哭,竟還做出自殘的事。主君很忙,邊境戰事日蹙,他與永叔等人日夜為國事操勞,某日竟還不歡而散。晚間就寢時我看到他的鬢角又添了些細碎的白髮。
他不再有心思在乎一個歌妓的死生。臘月二十八日,牡丹在小閣中嚥了氣,年關將近,他國事繁忙,我也即將臨盆,只能差了管事的用草蓆簡單裹了拉出府去,具體葬在那裡也是不得而知。
轉年春天,主君命人將小閣拆除,在原地建了一處戲臺,只要我歡喜,隨時可以請家人、貴婦們來次聽戲、飲宴。不久後,我生下了他的第七個兒子,取名幾道,字叔原。
春松也在我的主持下嫁給常來家中飲宴的一個寒門後生,兩年後他考中了進士。春松成為進士娘子,前途一片光明。
牡丹這個人彷彿從來沒有存在過。
直到某個夏日午後,偶然聽見偏院的歌妓們在傳唱一闕《踏莎行》:“碧海無波,瑤臺有路。思量便合雙飛去。當時輕別意中人,山長水遠知何處?綺席凝塵,香閨掩霧。紅箋小字憑誰附。高樓目盡欲黃昏,梧桐葉上蕭蕭雨。”
我知道,他想起她了。然而也僅僅只是想起罷了,我知道,我不必在意。
就像生活一直在繼續,而小詞,不過只是小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