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局我贏了,但沒有迎來什麼好景。主君一直沒有把身契給我,那丫鬟竟在我的母家絕食數日死了。
確實也是烈僕。雖然當日母親派乳孃前來,不與家中親眷直接相關,但乳孃不比其他僕婦,任你舌燦蓮花也脫不了干係,主君是精明的人,如此一來,即便我的母家有意以朝堂紛爭為鬥爭武器為我保駕護航,也是不行的,先已授人以柄,且是人命官司。此後便被動了。
我不知主君是什麼時候拿走了身契,母親告訴我或許它就從來沒有到過我手裡,以他的精明,怎麼會想不到有一日那歌妓衝撞主母,可能下場難以收拾。大概她身邊的人,身契都不在你手中。
經此一鬧,牡丹索性不再回教坊,自然也不可能與家裡的舞女們同住,主君在後院給她單獨闢出一間屋子。
眼看入秋了。中秋家宴時,兒子們回家吃團圓飯,發現了那小閣中她的身影,兒媳婦們的眼底閃過一抹見怪不怪,老二媳婦偷偷告訴我,那牡丹已經伺候父親良久,如果想讓主君開心,大概可以善待她一些。
我如鯁在喉。
然而我有孕在身,舊人上位畢竟好過又有新歡受寵。我派人給她送了一些生活日用之物,允許她住在院子裡,甚至讓她早上與我們同桌而食。
她很美,不愧是曾經的花魁娘子,舉手投足都是經過嚴格訓練的,柔婉中隱藏著誘惑,清純中透露出性感,真是我見猶憐。“早前為了一個婢子。有失態之處,還請大娘子見諒。”她聲音柔和,態度謙卑。
“苦蕎的事我也有錯,還望你能釋懷先給你撥四個丫頭,你先用著看,若不喜歡了再換,住在這裡有不便之處也隨時告訴我。”我壓住心裡的不適對她和顏悅色。
“一切都很好。像我這樣的身份能入得府中,與大娘子同桌而食,我很知足、很感恩。”她面帶微笑。
我從她溫柔的句子嗅出了綿裡藏針的意味,甚至有些諷刺和羞辱。是的,我沒嫁過來時她已存在,府中無有主母她尚且未能入門,如今有了我。反而不得不准她進門。豈非我無能?看來由於苦蕎之死,我與她之間的樑子是結下了。
“你陪伴主君飲宴應酬已有些年頭,也當知主君乃是謙謙君子,當朝士人的表率,有些事,總得內眷替他多想著、多安排。如今你苦盡甘來,還望放寬心懷,把這裡當成自已的家,有什麼想要的儘管說來。”我也沒有假裝不懂,並未放過她的隱語。意思是你如今陪主君時間久了,我同情你,當初沒有主母,迎歌妓入府有損形象,如今有了我,自然要為主君安排張羅,我是想告訴她,我和主君一樣,都是主人,你,不過是東西。沒有我,你連站起來的機會都沒有,最好感謝。
這一番話也算恩威並施,她聽後微微一笑道:“多謝大娘子,都說是一入侯門深似海,豈知這門後的世界是何等地雍容、廣闊呢,只要是主君喜歡的東西,想必就是重要的東西,您說對嗎?”
“混賬東西!”紅梅憤怒地衝上去要動手,被春松踢了一腳。
“大娘子保重,奴婢先下去了。”她盯了紅梅一眼,略施一禮,輕移蓮步,弱柳扶風般地出門去了。
我已氣結。她這番話簡直是宣戰啊!是的,既然已經入門,以後誰更得寵便是各憑本事,大娘子又能如何?她有主君的愛,以後誰活得更好還真不好說。此女並非善類,想起她剛才盯著紅梅的眼神,竟有些不寒而慄。
若以從前我橫衝直撞的性子,恐怕早就要衝上去撕爛她那偽裝的溫柔!
“大娘子,莫氣。”“教坊培養歌妓素來以柔婉諂媚為尚,但再怎麼裝,底子裡也都是腌臢貨,如今既然已經住進來了,拿捏她還不容易嗎?何況天長日久,日日相見,難免主君不會厭煩。”春松從旁寬慰道。
晚餐我們通常都在各自的屋裡自已吃,主君往往午後有宴會,我也樂得清閒。如今她的小閣沒有廚房,不得不讓廚房單獨做了送過去。開始她想讓廚房做什麼還來知會我,後來因為主君常常宿在她那裡,做什麼也就不再單獨向我彙報。今日他們又在小閣開宴,琵琶聲起,主君唱“小閣重簾有燕過,晚花紅片落庭莎,曲闌干影入涼波。一霎好風生翠幕,幾回疏雨滴圓荷,酒醒人散得愁多。”
“身為士大夫竟然唱小詞,成何體統?”紅梅在我身旁小聲嘮叨。我抬頭看了一眼秋色漸深,燕去無蹤的花園,突然心如死灰。莊子曾言“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於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玄奘《般若波羅蜜心經》中也說“心虛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
人生如此。何必不坐遊而忘呢?我緩緩閉上了雙眼,腹中胎兒似乎也感知到我的情緒,他輕輕地動了動手腳,我的腹部凸起一塊,又緩緩平靜下去,紅梅開心地撫摸著我的肚子道“大娘子快看,小公子動了!”
然而這世間的事,多的是樹欲靜而風不止。豈止是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更何況井底引銀瓶、石上磨玉簪,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已。剛入冬不久,紅梅死了!
那天是淑英下聘的日子。他與張清安終究是毀了婚,張家主君因受賄事遭貶出京,他趁機為女兒悔婚。
然而悔婚畢竟不光彩,我一度擔心淑英將來會婚事不爽,結果半個月不到,集賢院學士楊察便上門提親,此人已經做鰥夫數年,膝下尚無子女,主君起初還有些猶豫,但淑英卻痛快地答應了,甚至有些歡天喜地。直到很久以後我才知道,原來他們早就相識,淑英的執意悔婚也與他有關。
原來傻子竟是我自已。後來主君為了這個原因為也一直不太喜歡楊女婿,哪怕他後來位至三司使。
那天下聘以後,紅梅一直忙裡忙外,春松穩重謹慎,我有孕後近身都是春松打理,府中的大事小情則多由紅梅安排。我臨近預產期,身子也很沉重,操持下聘之禮十分辛苦,客人散後我便沐浴更衣,早早躺下睡覺。主君那天有些微沾醉,夜裡宿在李小娘處沒有歸來,那一夜我睡得辛苦,春松一會給我按摩,不會幫我點安神香,也累得夠嗆,整夜不見紅梅的影子。
“天寒地凍,她能去哪,只道是跑到哪裡睡熟了,畢竟這幾天她也累了。”春鬆寬慰著我。天快亮時我才迷迷糊糊地睡著。
“大娘子,不好了!”有人慌慌張張進來稟報。“大娘子還未起床,慌慌張張成何體統!”春松輕聲呵斥。
“紅梅,紅梅…她!”來人吞吞吐吐。
“紅梅怎麼了?”春松警覺起來。
“她死了!”
“什麼?!”
紅梅死在了冬日的池塘裡,被人發現時,池面已結了一層薄冰,酷愛穿紅衣服的紅梅那天難得地穿了一身水綠色,她翠意盈盈地浮在冬日的水面上,竟有種妖異的美感。她的面色平和沉靜,頭髮散開,似乎並沒有掙扎的動作。根本不像是被淹死的,落水之人大多應該呼救、掙扎,偌大一個宅院竟無人聽見嗎?春松在池塘邊崩潰大哭。
這院子臨近牡丹的小閣,把她叫出來問話,我扶著肚子強忍著悲痛吩咐道。眾人紛紛湧來,主君也十分驚訝,下令徹查。他扶住我的手臂,“娘子,你怎麼樣?”我的面色蒼白,腹中陣痛襲來。
我透過人群看見牡丹身著一襲白衣立在梅樹下,臉上竟掛著一抹微笑。我心中大怖,“是你!是你害死了紅梅!”
話音未落,連綿的陣痛湧來,主君趕緊抱起我回了正房。當天夜裡,我生下晏府第六子,主君為孩子取名衹德,不久後,他拜為樞密使,成為首相,我亦獲封榮國夫人。
紅梅的死似乎被所有人淡忘了。他最後只是告訴我,池塘駁岸曲橋,早就有僕人落水,只是沒有鬧出人命,那日陰天沒有月亮,紅梅累了一天,在廚房喝了幾杯小酒,歸來的路上不幸踩空墜湖,那天天氣又冷,人們都早早睡下,是以無人察覺。
我終究不信。懷著巨大的悲傷我漸漸封閉了心門,連孩子的滿月酒都未嘗開懷一笑。我和他也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每天我都早早栓了房門,接連數次拒他於門外。
這晏府雖深,相公雖大,但就算和離,依靠嫁妝我和孩子也能過得很好。
關上門,我才不管她小人得志,還是他寵妓滅妻。無所謂了。
開春時,他忽然差遣一隊士兵來家裡將池塘填實,又在原地遍植紅梅,特意邀我前去。他說,“三兩年就會滿園紅梅,這樣就像她還在娘子的身邊。”我淚溼眼眶,他抬手為我拭去淚水,說:“娘子好久都沒有抱我了,我的小野貓如今成了誥命夫人,怎麼卻不粘人了呢?”
無錯書吧我抬眸看向他那張溫文爾雅的臉,忽然一陣委屈,我說“讓她走,我不想看見她。”他臉上的表情微一凝滯。
“娘子…不必為了一個歌妓跟我置氣”他目光篤定地看向我的眼眸。
“既是歌妓就不應該與我們同住一個院子。既然您捨不得她,不如就納她為妾吧,我來為您操持。”我直視他的目光。遇到事情不能怕,起碼據理力爭。這一點我從來沒有遲疑過,畢竟是王家的女兒,底氣和骨氣都是有的。
他沉默了。
“你到底是喜歡她什麼?你們到底是喜歡她們什麼”我不解。歌妓們迎來送往,並不貞潔,並不忠心,甚至並非乾淨身子,難不成士大夫們是不知嗎?若只為貪圖美色,鄰家也有好女兒,我可為主君求來。這是我第一次與他正面討論這個問題。
他低頭凝視我的眼眸,輕輕親吻它們,良久,他道“娘子單純可愛,豈知人心複雜。我自幼追隨先帝身邊,又蒙太后、今上厚愛,處處謹小慎微,恪守儒者之道,長年累月,政事繁忙,總覺得生活缺少一點滋味。牡丹的出現,曾令我有了短暫的歡愉,有了活著的感覺。”他竟一口氣說了許多。
我雖不能感同身受,卻也似乎有些明白,“是大家閨秀無趣。”我總結道。
他聞言竟一樂,抬起我的下頦,盯住我的眸子,那裡面清亮坦蕩。“不,娘子很有趣。”他第一次主動吻住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