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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落花人獨立(四)

叔原和我被圍在人群中。他本是謙謙君子,哪裡見過這陣仗。我擔心他害怕,護在他身前,“有什麼衝我來就好。”

叔原拍拍我的肩道,“沒事,別擔心。”他站在我前面,替我擋住了人群洶湧的惡意,打量他的背影,巖巖如崖畔之孤松,鬱郁若澗谷之幽蘭。

眾女不知晏公子是這等風流人物,不禁被他的氣度折服,眼中的妒色也更濃了。

有人去請了大娘子,她是有備而來。說老爺很快就歸家,自有定奪,晏公子身份尊貴,本不該強留,但事關女眷名聲,只好委屈他在如意閣裡等著,待老爺歸家後把事情說清楚,自會好好送他回去。

我被要求與叔原分開,只道是避嫌,叔原本性純善,沒覺得有什麼不妥。

隨後我就被關進了柴房。

兩天兩夜。沒有水,沒有飯。漆黑的夜中,寂靜的柴房裡能聽到鼠類交流的吱吱聲。

坦白講,柴房並不是沒有待過。小時候家裡四面漏風,冬天裡蛇啊鼠啊都在這漏風的屋裡躲寒。父親是個酒鬼,喝醉了就呼呼大睡,什麼也不管,我和哥哥依偎一起取暖,哥哥是的心腸很軟,他同情那些在外面凍得發硬的小蛇小鼠,所以即便在屋裡發現冬眠的蛇洞,看到老鼠在面前跑來追去,他也聽之任之,絕對不會追打。後來他被一個穿著黑綢緞說話尖聲尖氣的男人帶走了,之後便再也沒有回來。

再後來,我也被賣給了鴇母。那時我只有八歲,每當被舞蹈師傅批評,被琵琶師傅訓斥,或者犯下什麼其他錯誤,就會被關進柴房反省、不給飯吃。直到後來出落的能跳舞、唱歌,能陪酒了,日子才慢慢好起來。

後來又遇見了叔原,再後來是沈廉叔。說起來,這柴房,我已許久沒有進過。

他會怎麼跟他說呢?主君雖然脾氣倔強,但也很精明,一定會猜到是大娘子設下的局吧?他會原諒我嗎?

如果他不原諒我呢?會不會將我發賣,如果叔原沒有把誤會說清楚,會不會更好?

對,說不清楚更好,也許主君礙於面子,萬一…把我贈給他呢?

想到這裡心中不免一陣激動。我靜靜地等待著。

然而光陰飛馳,兩天兩夜過去了,沒有一個人來,我彷彿被全世界遺忘了。主君還沒有歸來嗎?明明說當晚就回來的,叔原還在這裡嗎?

叫了幾次門也沒有人來,全世界似乎都已經把我遺忘了,我突然緊張起來,而且餓的發昏,連拍門的力氣都沒有了。後來便開始虛脫,終於暈死了過去。

混亂的夢境。不知過了多久,醒來時發現自已正睡在如意閣的大床上,轉頭,是主君和丫鬟萍兒。

“醒了?”主君語氣疲憊但還算輕柔。

“主君,小姐已經醒了,您快去休息吧,這裡我來照顧。”說話的是萍兒,她是我從妓院帶來的,在沈宅唯一的親信,也是姐妹。她還保留著叫我小姐的習慣,沒有外人的時候她從不叫我小娘。

“不忙,你先出去。”主君吩咐道。萍兒有些發慌地看了他一眼,又擔憂地看了我一眼。還想說點什麼,主君和顏悅色地道,“去廚房看看參湯燉好了沒有,盛一碗來給你家小姐喝”,“哎,好”,萍兒高興地出去了。

“叔原呢?”我問。

“你說什麼?”主君別過臉看著我。

“我說叔原在哪兒?”

“叔原?叔原是你叫的嗎?”主君聲音不高,但語氣很不好。

太好了!我的心中莫名激動。

“有什麼想辯解的嗎?”他問。

“沒有。”我說。

“這麼說你和叔原真有私情?”他轉頭對我怒目而視。

我垂眸,未置可否。

“說話”,沈廉叔伸手抬起我的下巴,逼視著我。

我看著他凌厲的目光,把心一橫:“是,有”。我說。

“啪”,話音未落,沈廉叔就給了我一記響亮的耳光。

這是他第一次打我。我被打得頭一偏,半邊臉火辣辣地,想必上面已經赫然五個手指印,他是用了十成的力。

“賤人!”“他都已經和我說了,你們沒有私情,你還在這裡一廂情願!”

“他都說什麼了?”我問。

“他什麼都說了”!沈廉叔氣急敗壞地道,“每次我就看你眼神兒不對,你從來沒用那種目光看過我,那麼柔情,那麼破碎,我就知道你心思不純!”“怎麼著,還真是!”他雙眼赤紅,咬牙切齒。

“然後呢?”我冷冷地看著他。

“什麼然後?!你想要什麼然後?!”“我告訴你,晏叔原不要你,他要不了你!你以為他還是之前的那個相府公子嗎?早不是了,老相公已經死了,他是得了個門蔭的官職,可就那點俸祿,根本不夠他花天酒地的,早就坐吃山空了!你以為他還能養的起歌妓嗎?!笑話!”沈廉叔惡毒地挖苦道。

“就算是吃糠咽菜,我也願意跟著他!”看著沈廉叔囂張的樣子,我氣不打一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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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什麼?!你說什麼?”他揪住我的衣領左右開弓就是六七個大嘴巴,“賤人!你這個賤人!他有什麼好?!你給我說,他怎麼就那麼好?!你們睡過了嗎?!啊?!”沈廉叔瘋狂地搖晃著我的肩膀。

我的嘴角滲出了血。

“主君…?小姐——”萍兒端著參湯進來看見我們的樣子大吃一驚,參湯摔在地上,發出瓷器碎裂的聲音。

“滾出去”!沈廉叔血紅著雙眼奔到門口,一腳將萍兒踹了出去。

他關上門,鎖好,轉身來到床前便開始撕我的衣服,“賤人,你這個賤貨!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偏不遂你的意,這些年我待你不薄,你的心怎麼就捂不熱?這個蛇蠍女人!”他一邊粗暴地動作,一邊撕咬著我。

狂風驟雨,我被摧殘得再次昏死過去。

接下來的日子,似乎又恢復了平靜。沈廉叔請了最好的郎中給我治傷,日日守在我的身旁,軟語安慰,他甚至打算休了大娘子,扶我為正室。惹得大娘子一家老小登門道歉,說到底不過是看不慣他寵妾滅妻。再說大娘子不過是以我的口氣送了一封信而已,如果我與那晏叔原沒有任何私情,他根本不會來。

千錯萬錯,都是我這個妾室的錯,甚至是叔原的錯。

看著他們醜態百出的嘴臉,聽著他們嘴裡吐出的那些腌臢句子,我明白晏家的風光怕是不再,只是不知叔原他,現在過的好不好?

最終是沒有休妻的。但大娘子被禁足佛堂,除逢年過節,不允許踏出半步。

主君的心思根本猜不透。

錢小娘和孫小娘大概也是沒有想到,偷雞不成,反蝕把米。她們再也不敢造次,每次見了我都像老鼠見了貓。

我在這沈宅,已是一人之下。然而她們不知道的是,每到夜深人靜,沈廉叔就會穿上和叔原一樣的衣服,讓我跪著,折磨我,只要有一點不情願,就是一頓鞭打。就算讓他滿意,可能也會遭來一頓鞭子。無論怎麼做,都是錯。

此後經年,我的身上一直帶傷。

然而這還不是最折磨人的,最讓我難以忍受的,是沈廉叔不知用什麼方法與叔原冰釋前嫌,又會請他來家喝酒,也還是會令我從旁陪侍,他們觥籌交錯,其樂融融,他甚至還買了一個叫鴻雲的歌姬專門伺候叔原。

所有的一切,他都要讓我看著,到了夜裡還要一遍遍地演出那些細節。

鴻雲不知情,一味只是愛慘了叔原。沈廉叔給她的供養也很豐厚,直到後來她被髮賣的時候才算看清楚沈的為人。

然而一切都晚了。聽說她死在了去洛陽的路上。

萍兒曾告訴我,叔原家裡已經捉襟見肘,她曾聽見陳員外和沈廉叔商議為他買一處院子,他竟也欣然應允。

但被叔原拒絕了,他依然保持著貴族的清高,聽說譽滿天下的蘇學士主動約見他,叔原竟也拒絕了。高官厚祿,名利場,似乎都與他無關。然而生活不過是柴米油鹽,我不知道他心裡的褶皺,眼見他日益憔悴,卻不知如何安慰。他曾在酒宴上感慨,這幾年人情冷暖已經歷夠了,哪怕是親兄弟也都漸行漸遠。唯獨與沈廉叔喝酒,聽鴻雲唱歌時,他才快活。

我的心在滴血。

那些小歌詞很快便傳遍整個京城。他才名日盛,卻擋不住生計日窘。

在這個時代,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在所有的身份中,是否進士及第,又是最重要的。

叔原沒有中第,又坐吃山空,能不捉襟見肘嗎?

沈廉叔經常會給叔原贈銀送錢,每當這種時候,他便會變本加厲地折磨我,比如要對他微笑。這些年我早已經不再對他笑了,他常常一邊發瘋的鞭打我,一邊命令我必須笑。在外人面前,他是那個放浪形骸、不拘小節卻又痴情專一的富商沈廉叔,關上門,他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我不知道,我與叔原,究竟是碰了他哪一處逆鱗?為什麼要抵死糾纏,不肯放過。

我越來越消瘦,越來越憔悴,這一切,叔原他,不知道有沒有看在眼裡?

直到這一天,宴會中場,叔原破天荒地在廊下攔住了準備去更衣的我。他說:“小蓮,我有句話想對你說。”三年了,這是他第一次單獨與我說話。

我停下腳步。

“蘋,我有一件東西想給你。”他叫著我的閨名,從懷裡掏出一個盒子,開啟,裡面是一隻由上好碧玉精雕細琢的雙燕髮簪。

一看就價值不菲。

“漂亮嗎?”他目光輕柔地道。

“漂亮”,我將蓋子合住,推給他。“謝謝你,但我的頭面首飾很多,現下也無心插戴,你拿回去。”

“為什麼?”他很疑惑。

“太貴重了。”我低聲道。

“不,你要收著。”他彷彿受傷一般。“蘋,我要走了。去江南,可能再也不會回來了,權當是個念想吧。”他說。

“走?”我驚慌地抬眸看他,手微微顫抖,“為什麼?要去哪裡?”這個訊息來得太突然了。

“蘋,這幾年你越來越消瘦、憔悴,我明白你的心,我好心疼,但我不能陪著你,也無法帶你走。”他沉吟了一下道,“那次以後,廉叔來找過我,他說他知道我們的往事,相信我們是清白的,他也不介意那些過去。但你是他這輩子最心愛的女人,他求我不要帶你走,他不想失去你。”“蘋,廉叔桀驁,素來清高自持,如果不是情到濃時,他絕不會這樣。你要體貼他的心。”儼然有些語重心長的味道。

我竟語塞。

“蘋,這京城雖大,可是我真正的朋友沒有幾人,廉叔是一個……你應該是明白我的心,對嗎?”

我仰面看著他清澈的眸子,胸口沸騰,叔原啊,你這樣傻!

他好像還說了些什麼,我沒有聽清,只見他遙遙地對我施了一禮,便抬起步子,與我擦肩而過。

我呆呆地立在廊下,風搖葉動,滿樹的玉蘭花瓣紛紛飄落,很快便一地狼藉。

不知何時,天空中飄起了雨。

我聽見他唱:“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好詞!”我聽見人們在喝彩。

叔原,你可知我的處境,你可見過沈廉叔的真面目?

叔原,你是要再一次拋棄我嗎?

從昏迷中醒來,鞭痕清晰地烙印在身上,渾身火辣辣的,沈廉叔一臉心疼地坐在我床邊,他低頭吻我的眉,我的唇,我的傷,“蓮兒,你受苦了,我保證,下次再也不打你了,好不好?”他柔情地道。

然而我再也不會相信他了。

叔原走後,陳員外竟成了下一個被懷疑的物件,他偶爾來做客,自已還帶著侍妾,沈廉叔還是會懷疑我與他眉目傳情,每次回來就是一頓打,打完以後又會給我買美麗的裙子,昂貴的頭面首飾,又給我道歉,然後過不了多久,就又會帶著我去參加宴會,又會因為各種各樣的男人,一次又一次的打我。

甚至連懷孕了也不會放過,先後兩次打得我流掉了腹中胎兒。

這幾年,我的身體遍佈傷疤,心裡更是千瘡百孔。

“小姐,別想那麼多了,喝了這碗參湯,好好睡一覺。”萍兒一口一口地給我喂湯,她已經有了五個月的身孕,孩子是老爺的,然而他剛才下鞭子的時候竟一點也沒有手軟。

叔原託人帶給我的那幅“江南春色”就掛在西窗底下,我知道我的人生就快走到終點了,可是萍兒,你接下來該怎麼辦呢?

我不知道,我太累了。

喝完了那碗參湯,我疲憊地閉上了雙眼,恍惚中似乎走入畫裡江南。“夢入江南煙水路,行盡江南,不與離人遇。睡裡銷魂無說處,覺來惆悵銷魂誤。”

叔原,如果沒有遇見你,如果沒有沈廉叔,我們的人生,我的人生,會不會有些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