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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落花人獨立(二)

我唱《相見歡》,是南唐後主的詞。“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

在人生的全部情感中,相思是最纏綿也最苦痛的情感,尤其還是一段不能對人言的相思,只能在寂寂無言中獨自品味那百轉千回的苦楚與甜蜜,剪不斷,理還亂。

我的歌喉纏綿婉轉,唱出了深閨女子獨有的寂寞和無奈。一曲罷了,餘音嫋嫋。眾人久久沒有回過神來。

“小蓮姑娘果真是色藝雙絕。”叔原率先開口道,目光中頗有些讚賞,“沈兄好福氣”,他向老爺舉杯祝酒,後者面有得色,二人共飲。

接下來是一段舞蹈。舞女下場後,我用琵琶彈唱《夢江南》,是溫八叉的詞。“千萬恨,恨極在天涯,山月不知心裡事,水風空落眼前花,搖曳碧雲斜。”

第一句開口,老爺的臉上便籠上了一層雲霧。貴客才從天涯歸來,他擔心我的詞會令叔原不悅,不時用眼角餘光瞥著他的臉色。

一曲罷了,晏公子已是淚眼婆娑。“山月不知心裡事”,叔原,你知道我的心事嗎?你已經忘了我,你不知道我,我卻知道你,“水風空落眼前花”,你的傷心也是我的傷心,多希望你從來沒有離開過京城,多希望你科舉高中,不必仰仗父輩的榮光,擁有一段華美的人生。多希望你的榮光中有我。然而我們左右不了這政局、這人生,只能任由風吹雲動,“搖曳碧雲斜”,我的髮髻也悄然斜墜,一種落拓而無措的美。

其實老爺太不瞭解叔原了,他心地純淨、為人和善,才不會因為一首勾動心事的小詞而生出怒氣。

他只會覺得,知音。

果然,他起身,深施一禮,“謝謝沈兄、小蓮姑娘真是一朵解語花”,“晏某天涯歸來,故鄉風物依舊,還好你們這樣的摯友,晏某知足。”旋即一飲而盡。

老爺亦是紅了眼眶,“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兩人落座,酒再斟滿,琵琶重彈。

賓主盡歡。

那一晚,老爺宿在我的如意閣,他很動情。他說,“小蓮,晏相公家,滿門錦繡,交下這個朋友,以後的珍珠、綢緞生意便都有了靠山。你功不可沒。”他的動作激越、持久。

我滿腦子都是叔原的臉,他那婆娑的遺憾中,是否有我?

猶記得那年春天,我十二歲,生日那天我在教坊學完琴,和小姐妹約好去郊外放河燈祈福,這天是我的生日也是我母親的祭日,她死於難產。儘管少失所祜,我已流落江湖,但每到生日這天,我都要去放河燈為母親祈福,但願她在天上能安安穩穩,健健康康。

那天是教坊半月一次的會演之日,我們要趕在天黑前歸來,便沒有換裝。我身著水藍色心字羅衣,酥胸半掩,披著大紅斗篷,和小姐妹僱了一輛馬車出城。結果剛一出城,那車伕便起了歹意,把馬車停到一條小路上,見四下無人,欲行不軌。

正在緊急時刻,一輛出遊歸來的馬車停了下來,幾個壯僕上前制服了車伕,救下了我們。

“公子,人救下來了。”僕人衝著車內道。

“有勞了。”馬車的主人掀開車簾,走了下來。好一位英俊公子,一襲白衣藍袍,他猶如神衹般緩步而來。

我一見傾心。

他仔細詢問了我們出城的緣由,得知是要去為母親放河燈祈福,便親自陪我們同去,罷了,又送我們歸家。

我坐在他旁邊,心頭如鹿在撞。直到他告辭離去,我們都沒敢出聲問他名姓。或許問了也不會說,畢竟我們是這樣的身份…一整個晚上,我久久不能平靜,被後悔、羞慚的情緒糾纏著。

次日去教坊學琴,整個院落如同過節般,原來是晏相的公子到教坊公幹。早就聽說晏公子風流瀟灑,舉世無雙。姑娘們將那間屋子圍得裡三層外三層,“哇,晏公子好英俊”“若嫁給他這樣的人物,縱死了也值了”“去,真沒羞沒臊”,我被擁擠的人群推著擠到前面,抬眸望去,赫然,是他。

他似乎也發現了我,衝我展顏一笑。那一刻,整個世界都亮了。

又過了半月左右。老爺又約陳員外君龍,和晏公子同來做客。陳老爺還帶來了自已新得的侍妾紅紅,就是那年與我同去河邊放燈的小姐妹。

朋友們齊聚一堂,氣氛熱烈祥和,他們有說不完的話,我們也是。

“聽說你是專房之寵,累不累”,紅紅一臉壞笑地道。

“還好吧,也不算專房,老爺有三房妻妾呢”,我說。

“呦,才三房,你知道我的家,光侍妾就有十五六個,我們這位啊,那才叫風流放蕩。”

“真的啊,那…你怎麼樣?”我指的當然是她的地位如何。

“我還好嘍,畢竟剛來不久,新鮮感還在,目前還能籠得住。就想著哪天能生下個一兒半女,好穩定下來。”紅紅道。

“怎麼,陳家還不穩定嗎?”我很疑惑,“聽說他們家可是做的官酒生意。”

“嗨,我說的不是這個,不是錢財的問題。我們這位老爺啊,可喜新厭舊呢,一旦新鮮勁過了,說送人就送人,說發賣就發賣,一點不念舊情。”紅紅皺著鼻子道。

“是嗎?”我的心裡竟突然閃過一絲光亮,如果老爺把我賣給叔原,或者送給他,那該多好。

“蓮兒,過來”。老爺看我與紅紅竊竊私語良久,向我招手。我起身,走到他身邊,老爺捻起一顆葡萄餵給我,“甜嗎?”他問。

“甜。”我說。

“呦,沈兄與小蓮姑娘真是恩愛啊”,陳老爺打趣道。

“嗨,君龍兄、叔原弟,見笑了”,老爺有些羞臊又不無歡悅地道,“也不知怎地,這麼多年,就是這個小人兒,頗得我心。”他朗然一笑,親暱地捏了捏我的下巴。

眾人大笑,舉杯,同飲。我瞥了一眼叔原,他藏在酒杯後的目光,有一閃而過的疼痛。

叔原,你還記得嗎?

那年冬天大雪,我們在紅爐錦帳中擁吻,情到濃時,我不顧歌姬的職業禁忌,自薦枕蓆,想把最好的自已給你。可你卻說我還太小,要等到我十五歲,你將明媒正娶迎我入門,你會用漫長的一生,好好要我。

你輕柔地拉起我褪下的羅衣,緩緩蓋住我的肩膊,那一刻我真的好愛你。我們依偎在一起,對著漫天飛雪,飲酒、唱歌。

多麼好的時光啊!

我從回憶中醒過神來時,正羅衣半褪,婉轉承歡。原來不知不覺中我已沾醉,酒宴不知何時已經散了,恍惚中記得叔原好像親自唱了一段小詞,“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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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蘋,正是那時我的閨名。

“叔原…叔原…”,我在朦朧中呼喚著他的名字,淚水已經濡溼面龐。

被翻紅浪,鶯嬌燕吟,一派香豔之中,老爺終於停止了動作,他喘息著道,“蓮兒,你剛才在叫什麼?”

我也清醒過來。伸手摟住老爺的脖頸,目光透過錦帳的縫隙,窗外一輪圓月,我記得他唱。“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叔原,我們是不是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