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抱著孩子,踏上了前往人族西部的道路,
對於流民來說,當苦役這件事情無疑是令人絕望的,簡直就是九死一生。
而柳氏卻在瀰漫著喪氣和麻木的人流中暗暗懷揣著一絲慶幸,
對於這位母親來說,只要沒有和孩子分開,哪怕是刀山火海,她也不會畏懼半分。
走完一天的路程,率領這支隊伍的長官終於下令所有人可以休息了。
柳氏抱著孩子坐在地上,整整一天她滴水未進,全靠頑強不屈的毅力堅持下來,
面對好不容易得來的休息,她貪婪地大口喘氣,將擠壓在身體裡面的疲憊驅趕。
還不到鬆懈的時候,此刻她還需要解決最重要的一件事情,今天晚餐吃什麼。
沒錯,柳氏和她懷中的孩子不一樣,
孩子因為屬於國家徵用的勞工,所以有固定的食物分發,但自已是自願前來,所以食物問題只能靠自已解決。
柳氏將孩子輕輕放在地上,用來包裹孩子的繡褓,是她從亂屍崗撿來,洗了十幾遍的破布。
這九個月來,全靠這塊來自死人的破布,她的孩子才免受了烈日的灼燒,躲過了風塵的侵擾。
柳氏開啟揹著的包裹,裡面還有半塊乾巴巴的饅頭,這是她從一處賑災點領到的。
她懷揣著對食物神聖的感情,將其細嚼慢嚥,彷彿這是世間最美味的珍饈。
然而,肚子的飢餓感卻沒有半點兒退散,她仍然感到好餓。
但相比剛才餓得眼冒金星,現在她的四肢則稍稍培育出一點兒力量。
柳氏抱起懷中的孩子,發現四周和她一樣的流民並不少。
她拖著疲憊的身子,走在龜裂的土地上。
曾經被啃食過一遍的樹幹,光禿禿的屹立在黃昏之下。
隨著太陽的落幕,伴隨著饑荒誕生的風景,也即將隱匿在黑暗中。
可是,這並不是消失,而是蟄伏。
飢餓如影隨形,徘徊在每個沒有填飽肚子的人身旁。
一旦時機成熟,它就會跳出來,蠶食人類的精神意志。
柳氏固執地走著,這處流民休息的營地太過貧瘠了。
除了有領取食物資格的勞工,大部分人都餓得面如土色。
他們的眼中,重新浮現出身處饑荒時那種麻木不仁的色彩。
柳氏想起仙人最初下凡賑災時的場景,再看看眼前這副慘狀,心中不由感到悲涼。
難道仙人的出現,不過是曇花一現的逢場作戲嗎?
柳氏自顧自地想著,又拼命地搖頭。
她還記得那位劍客仙人,不僅幫自已趕走了想要搶飯的男人,而且第二次見面的時候,舉止彬彬有禮,對自已的兒子也很溫柔。
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是虛偽的小人?
他們一定是遭遇了什麼變故,才迫不得已離開王城。
柳氏走著,忽然聽到一陣淒厲的哭聲。
“我的兒啊,媽媽對不起你。”
“嗚嗚嗚,媽媽該死,媽媽該死啊,媽媽對不起你!”
柳氏聞聲望去,只見一個和自已年齡相仿的婦女跪坐在地上,
婦女此刻淚如決堤的洪水,那臉頰上的汙垢在淚水的沖洗下變成一條條渾濁的溪流。
或許是因為兩人同為母親的緣故,柳氏下意識對婦女生出了親近之心,她抱著兒子牛平福走過去,關心詢問道,
“你怎麼了?是遇到什麼難事了嗎?”
其實在這個亂世柳氏都已經是自身難保,但可能是身體裡面母愛的光輝在閃耀,一種以慈悲為主的善在她體內孕育生長。
婦女抬起頭看向柳氏,然後哭聲變得更加尖銳刺耳,
“我的孩子……死了,死了,再也活不過來了!”
婦女一邊哭,一邊用手指狠狠揪住自已的頭髮,彷彿這樣做便可以驅散自已內心的悲傷。
聽到這個訊息,柳氏也是心如刀絞,她明白對於母親來說,失去孩子是一件多麼令人痛苦的事情。
她張開嘴想要安慰,然後感受到自已懷中那個小生命手舞足蹈的興奮勁——生機勃勃而又不屈不撓。
她意識到自已的孩子還活蹦亂跳地存活於這個世界,她明白了一件事情,
身為幸運者的自已完全沒有資格去安慰不幸之人。
此刻還懷抱孩子的母親永遠都沒有資格勸說失去子女的母親向前看。
柳氏的嘴張開然後又閉上,最終她只是失落地嘆氣。
她又有什麼辦法呢?她又不是掌管凡人生死的神仙,面對他人的死亡,她只能眼睜睜看著和接受。
可她實在不忍心看著這位此刻是世界上最悲慘的母親繼續痛苦下,於是絞盡腦汁說出無關緊要的話題,試圖用這樣的辦法緩解女人身上的傷痛。
“大姐,你遇到什麼事情了呢?”
柳氏意識到自已是在明知故問。
“我的兒子死了,他是被活活餓死了。”
婦女說完便掩面痛哭起來,“我對不起他,我該死……我真的該死。”
“怎麼會這樣?官府不是給每個孩子都配備的食物嗎?”
柳氏不解地反問道,根據她的瞭解,這支前往西部的隊伍中,有很多像自已這樣的母親,都是被官府用強徵兒女的手段帶來的,因此不出意外,這位婦女的兒子應該也有自已的食物配給。
聽到柳氏的反問,婦女臉上痛苦的陰雲愈發濃厚,她抬起手,拼命地扇自已的臉,“我該死,我該死……我怎麼就沒看出來幸兒當時在逞強呢?幸兒說自已不餓,難道就是真的不餓嗎?我該死——我該死,要是我那天忍住飢餓,要是那天我能拒絕食物的誘惑,要是那天我能態度堅決地強迫幸兒吃下饅頭,他就不會餓死了,他就不會離開我了……”
聽完婦女的故事,柳氏沉默了,她恍然感覺到面前的婦女的結局很有可能就是未來自已的結局。
食物不足一直都是一個很嚴峻的問題,官府為兒童配給的食物少得可憐,少到柳氏吃下去根本產不出奶水,
因此她迫不得已,只能讓孩子強行斷奶,靠著少得可憐的白粥生活下去,
而自已則靠隔幾天遭遇的賑災點和沿途尋找的樹皮、草根等各種植物填飽活命。
雖然很艱難的撐到現在,但柳氏明白這只是暫時,
如今加入這支西行隊伍的流民越來越多,再往後遇到賑災點,她很有可能因為要抱著孩子而導致無法擠入人群,然後和食物失之交臂,
到那個時候她或許會面對和婦女相同的選擇題,
自已是否能抑制住對生的渴望,而將食物讓給完全沒有能力反抗的孩子?
“幸兒很懂事,他知道我餓,每次分到食物都只吃一點點就說自已飽了。
可那一點兒食物怎麼可能讓他一個小男孩吃飽?他在心疼我……可我呢?我口口聲聲說著要保護他……到頭來卻把支撐他活下去的食物吞下?
為什麼不是我這樣的人餓死?為什麼偏偏是幸兒……”
婦女扇自已耳光時用的力氣非常大,此刻她的嘴角就流出了鮮紅的血,如同一朵朵盛開的罌粟花。
可就算如此自殘,她也無法感到滿足,那對孩子的愧疚彷彿一隻惡魔,除非將她的生命徹底吞噬,否則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放過她。
婦女痴愣愣地跪在地上,瞳孔毫無焦距,幾乎呈現出死人般的潰散,
“可以讓我抱一抱你的孩子嗎?”
婦女忽然開口。
對於這個請求,柳氏沒有任何猶豫,她把懷中的孩子朝著面前的婦女遞去,對於這個可憐的人,她想竭盡全力幫助對方。
可就在婦女接過孩子的瞬間,她那幾乎崩潰的神情忽然變成了熊熊燃燒的怒火,
她唰的一下站起來,高高舉起手中的孩子,然後使出渾身力量把孩子朝著身前狠狠地摔去。
“哈哈哈,哈哈哈……幸兒死了,那也應該有人陪著他一起去死!”
“不要!”
柳氏被嚇得魂飛魄散,從她嗓門傳來的尖叫猶如一把利劍,刺破雲霄,吸引了周圍很多流民的注意。
可她能做的只有尖叫,面對預料不及的事情,她根本無力做出應對的舉措,
她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已的孩子如一顆流星般朝著地面砸去,
她只能無力地想象下一秒孩子的腦袋可能會像西瓜一樣四分五裂。
“不要!!!”
可就在孩子脆弱的身體將要與地面進行劇烈的撞擊時,他那小小的身體卻忽然綻放出耀眼的青光,
耀眼的光芒如太陽般奪目,剛剛被柳氏尖叫吸引過來的流民下意識閉上眼睛,
而一直大睜眼睛的柳氏則全身心放在了孩子的本體上。
以至於所有人都沒注意到牛平福的額前懸浮著一柄小劍光影,
而那正是那位劍客當時留在牛平福體內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