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慎獨抬眼:“何事?大晚上的,本官需要點私人空間。”
張捕頭很想啐一口。
但他忍住了。
姚慎獨就這德性。
腦子裡只有案子和小公子。
啐!
他呵呵一笑:“大人真是貴人多忘事,莫十二回我了,稱今晚有空閒。”
莫十二?
賞梅庭,眾生音,鍾靈城第一天才。
姚慎獨突然陷入沉思。
她兩日前發出的邀約,莫十二今日才回。
而短短兩日,形勢便大有不同。
先是一紙青書飛來,上頭只寫著一行字——聽聞鍾靈城又出一位修道天才,特發文祝賀。
青書,三相直髮公函。
朝廷和仙門之間,向來是明面上井水不犯河水,暗中亂來。
怎麼會特意修書來祝賀一位拜入仙門的修者?
唯一的區別是。
這位修者搞出了“眾生音”,造福百姓,和朝廷所追求的王朝氣運緊密相關。
姚慎獨當即拍案,和江南衙門聯絡。
果不其然,一紙青書發下,只說道“念及鄰水百姓辛苦,特免除一年稅收。”
鄰水百姓一直都辛苦,又不是今年才辛苦;
何況免除稅收,和平常百姓干係不大,受益最多者還是進行貨物往來,經營港口的大富之家。
頗耐人尋味。
她要是傳莫十二來衙門談話,牽扯太多。
和莫十二接洽的後續事宜,莫十二之後的抉擇,都會對她之後的仕途產生影響……
煙霧繚繞間。
張捕快填好菸絲,又燃起火摺子。
火星燃燒間,菸絲蜷縮而起。
姚慎獨吸了一口,煙霧自口鼻之中鑽出,眼中一點火光堙滅在深褐的瞳孔中。她看著落座的張捕頭,說道:
“莫十二此人,亦正亦邪。我可不會下注。”
張捕快目光一轉。
看向屏風上貼著的紙頁,全是莫十二近日來的動向。
以衙門耳目,倒也拼湊出個大概。
童年悲慘,少年受辱,被活埋於觀星山,後大道之音驟鳴,殺未婚夫,上倒懸山,成此站第一。
他微微頷首。
從棺材裡爬出來的,還能是活人嗎!
張捕快:“大人神念通達,就算不要這一道關係,也能平步青雲,敲響警世鐘。”
警世鐘,三相上任之時的大禮。
姚慎獨笑了幾聲。
端起煙槍,抽了一口。
三相發文,半點因果不沾,只祝福了一句,順便免了江南百姓的稅。
但底下人就得百般揣測,萬般衡量。
青書之意,左右不過想讓莫十二知曉,朝廷很看重她。
卻又不直接說出,怕是對眾生音還心存疑慮,或是更大的,人皇印之力日久衰減。那位心思又是如何?
此事做與不做,都得蹚渾水。
但做事名目卻有得講究,至少莫十二不能被請入衙門之內。就以意趣相投為由,設宴司夢舫吧。
日後莫十二犯事,她便稱彼時眼瞎,沒看透此人人面獸心。
姚慎獨一收煙槍,說道:
“讓莫十二來司夢舫上一聚,順便邀請幾位排得上名號的修者。名頭就用……餞別宴吧。”
張捕頭略一思索。
片刻後雙眼一亮,作揖道:“大人高明。”
姚慎獨推開門,抬腳便踏入院中,在暮色下瀟灑遠去。
張捕頭拿起私印,藉由城隍印威能,向排名前十的修者發去邀約。
余光中,他瞥見一襲硃紅外衫。
話又說回來,設宴司夢舫多半也有姚鋪頭的一分私心吧。
那位初五公子,近日來怕是名震一洲,名聲比之莫十二不遑多讓吧。
不對。
張捕頭搖搖頭。
一個戲子,如何與此站第一比較。
自己當真是腦子糊塗了。
……
華燈初上。
落下的夜幕正是汴涼河浮華之夢的開端。
莫三和夏懷明並行,一腳落在晃悠的甲板上,還未站穩,膩人的脂粉香便灌入靈府之中。
靡靡之音透過半掩的門,鑽入清明的眼。
“這是一個作風浮誇的飯館。”夏懷明評價道。
飯館?
莫三將信將疑。
提著燈的小廝站在一旁,難掩笑意。
昏黃的燈花跳躍,落在金線縫製的雲紋之上,流光滑落,不及莫三眼底。她跟在小廝身後,穿過漫長的花簾,舞臺和酒池,往司夢舫而去。
一寸光在她側臉升起。
在重疊靡豔的綢布之中,樓閣向上堆砌,身著淡藍衣衫的公子端坐在輪椅上,被兩位僕從抬下階梯。
那位公子低垂著頭,神色倦怠。
光影太曖昧,也太昏暗。
莫三覺得有一些熟悉,卻看不清。
“莫十二,你來得正好。我剛喚人端上一壺鍾靈酒。”
宴會已經開始,眾人席地而坐,一條蜿蜒小溪從席位之間流過,上方飄著一隻只酒杯,如同木筏。
姚慎獨高坐上位,姿態肆意,沒有一點正經模樣。
先到的修者站起身來,朝莫十二拱手,然後拉過夏懷明,開始嘀咕起眾生音的事。
大意便是,你我以後也算作同門,何日有新出大道化形,應當提前知會云云……
莫三一一回禮,在姚捕快邊上落座。
清澈醉香的酒液被灌入杯中,置入小溪,等候水流推走回旋。取酒杯暢飲者,須得當眾表演一個小節目。
或吟詩作對,或炫目功法,或講述奇聞異事,或分享一些心得體悟……
幾位捕快和修者們很快打成一片。
嬉笑怒罵間,一道沉重的木輪碾動聲傳來,隨後腳步聲響起。兩位司夢舫的奴僕上前,拉起一圈薄簾,快速地退了下去。
碾動聲傳來的瞬間。
莫三便心神一跳。
隨後聽見身旁傳來一道揶揄聲:“怎麼?考核之餘,你也聽聞過初五公子的名聲?”
“初五?”
莫三下意識重複道。
姚慎獨頷首:“這可是我花大功夫請來的公子,這一曲值百金。”
簾中人影一頓。
片刻後奏樂聲響起,席間歡樂依舊。
突然,歌聲一起,如同寒月中一桶冰水潑下,瞬間讓人心底一涼,望向薄簾之後。
受衙門要求。
初五此曲,前半段唱得是修道問心,神通難尋之苦,惹得在座賓客連聲嘆息,更有甚者,掩面落淚;
後半段唱一朝飛昇,一觀過往似大夢一場。
莫三怔怔,似乎看見滄海桑田一朝更改,喜怒痴嗔如雲揮散。
一曲已過。
姚慎獨目露詫異,坐得端正了些。
此曲已停,而滿室皆靜。
突然,只見一襲墨色衣衫跨過溪流,一手按在薄簾之上。
一道清凌凌的詢問聲響起:“你是何人?”
莫三手一頓,意識到自己此舉過於輕浮。
她輕聲道:“莫家,莫十二。”
初五冷哼一聲:
“就是那個背信棄義,謀害未婚夫的負心人?今日一見,傳聞果真不虛。”
莫三手臂下垂:“殺沈修之前,我早已廢掉婚約。何來負心一說?”
初五冷聲:“反正我不想見你。”
莫三抬眼,注視著薄簾之後的人影,眼中閃過一絲掙扎。
她有得是權力,儘可隨意掀開這道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