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回到家,譚林忠還沒回來,趙美華則還是如她離家前那樣,一邊坐在客廳裡看電視,一邊時不時躡手躡腳走到她和譚苑的房間門口,側耳聽裡面的動靜。
門裡依然沒有什麼動靜,倒是院子裡傳來了聲響,她趕緊坐回沙發,等大女兒一露面,她趕緊朝她招手,示意女兒過來。
譚笑沒過去,只是走到桌旁站定,然後倒了一杯水喝。見她不為所動,趙美華皺了皺眉,然後起身朝她走去,小聲質問:“你幹什麼去了,不是讓你勸你妹妹出來吃飯嗎?”
譚笑放下杯子轉向她,盯著她新生的幾根白髮,靜靜地立在原地,沒有說話。
“跟你說話呢,你跟個木頭似的站著幹什麼?還不快過去。”趙美華很不滿,拉著她就要往譚苑的方向走去。
譚笑甩開了她的手,眼神深得沒有波瀾,她就這麼靜靜地看著她,語氣平靜:“我為什麼要去勸她?”
“你是姐姐啊,而且你比我們有文化,知道該怎麼勸她。”
“我不知道這有什麼可勸的,她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總歸餓不死。”
“你怎麼能說這種話?”趙美華習慣性尖起嗓子,意識到可能會被小女兒聽到,頓了頓,又壓下聲音,道,“她可是你妹妹,你怎麼能這樣說?”
譚笑無語地輕嗤一聲:“妹妹?你難道不知道我從來都不喜歡她嗎?”
“你說什麼?”
“我說,我一點都不喜歡,從她出生的那一刻開始就不喜歡!”譚笑突然提高了音量,“而且憑什麼我是姐姐就一定要勸她,就像小時候,要生她的是你們,但是最後要我幫你們分擔帶孩子的責任的也是你們,憑什麼?就憑我是大的那個?怎麼,長女活該成為你們的工具人嗎?”
“你……”趙美華不可置信地看著她,還沒來得及再講點什麼,譚笑又開了口:“我從來都不喜歡她,我也都討厭你總偏心她,是,在物質上我們得到的都一樣多,但是在精神上,她已經得到夠多了不是嗎?我記得我才七八歲的時候,每次你和爸爸吵完架或打完架,你總會責怪我不幫你,但是你有沒有想過,我那會兒可比現在的譚苑小多了,我比她現在更害怕更難受更不知所措,可是誰來安慰我呢?難道我的情緒就一點都不重要嗎?難道我天生就應該成為一個垃圾桶,只管接收你們喋喋不休毫無營養的抱怨,卻沒有一點屬於自已的空間嗎?”
趙美華從來沒有聽女兒說過這些話,也從來不知道女兒是這樣想的,她張了張嘴,想要反駁,卻最終只能板滯地說一句:“可是,我不和你說,我能和誰說啊?”
聽到這話,譚笑忽的又想起溫意然說的那句:也許,他們從前也不好過,所以今天才會用不恰當的方式對待你。
閉了閉眼,她憤怒又無力地攥緊衣角,顫聲道:“我知道你不容易,所以我以前總想著要體諒你,才從來都只是默默地聽著,但是我的忍耐力也只能到這裡了,我真的聽夠了,夠到我有時候一聽你說話,就會感到煩躁,雖然一煩躁,我又會覺得很愧疚,覺得自已不該這樣對你。媽媽,你知道嗎?我真的很矛盾,很痛苦,可是,為什麼從來沒人這樣考慮我的心情呢?哦,不對,也是有的,小黑會考慮,哪怕它不會說話,但我一直都能感受到,它能理解我,也最體貼我,但是,它被你送走了,然後,它死了。”
趙美華著實被她震驚到了,久久說不出話來,但是她實在是被這番言論氣到了,於是咬緊牙根兒,想如平時一般,憑著自已的嗓音優勢壓住她,可是不知為何,過了好久好久,她都沒能講出一個完整的句子。
她不明白,又或許,她什麼都知道,只是不願意承認罷了。
屋子頓時陷入了無邊無際的沉默,窗外的夜空中卻綻開了燦爛的煙花,噼裡啪啦的聲響一陣緊接一陣衝入雲霄,震醒了著沉入暗夜的雲朵和星辰,鄰家的狗也被這動靜嚇到,扯著嗓子大叫起來。
好熱鬧。
也許是因為剛剛提到了小黑,又也許是聽到了外面的犬吠聲,在這安靜又喧鬧的空間裡,譚笑忽然非常想念那隻永遠默默跟在她身後的朋友。她以為她忘了,但是隔了這麼多年,此刻她依然能想起它那雙乾淨又略帶憂鬱的眼睛。
眼睛又開始泛酸了,她動了動眼珠,低下頭,嗓音微啞:“爸爸很固執,他從來不會覺得自已有問題,不管你怎麼鬧,他都不會改的,所以不要再試圖改造他了,也不要再一邊咒罵他的時候又一邊幫他洗衣服,為他做飯,不然他會有恃無恐的,如果你真的過夠了這樣的人生,要麼離婚,要麼就像他一樣狠心點,不要再付出那麼多了。”
其實她想說得更狠一些,只是趙美華太可憐了,她不忍心,也不想變得惡毒。
趙美華還是沒有動靜,但內心的某處卻被結結實實戳了一下,疼得她直掉眼淚。譚笑想為她擦去淚珠,又覺得這樣的行為太過於親密,於是垂著手沒動,只是在她抹眼睛的時候給她遞過去一張紙,然後轉身離開。
這個晚上,家裡忽然安靜下來,譚林忠喝得醉醺醺回家後,自已捲了一床被褥去了客房睡覺,趙美華冷眼看著,沒像往常一樣揪著他罵,而是在他離開後鎖了房門,然後鑽進被窩睡覺。
譚苑還是沒吃飯,但是譚笑並不在乎,一頓不吃也餓不死,而且,反正會有人在乎她,不差她一個。她躺進自已的被窩,想著自已剛剛勇敢地說出的一切,忽然輕鬆了許多。
此刻時間已經不早了,譚家靜悄悄的,而遠在爺爺奶奶家的溫意然卻沒有一點睡意。她躺在床上,聽著外邊的鞭炮聲,回想著譚笑對自已說的那些話,有些擔憂。
擔憂她還是會一忍再忍,擔憂她把握不好分寸,一朝爆發,傷了趙美華,也傷了自已。本想給她打電話問問情況的,但是現在好像並不是通話的好時機,所以她只能忍著。
胡思亂想著,她忽然又想到了趙美華。
對於這個可憐又可悲的母親,她用了十年的時間理解她,又用了幾年的時間試圖改變她,最後,她選擇改變自已,然後遠離母親,遠離這個家。這個過程有太多掙扎,也有太多心酸,但好在,她慢慢變得平和,走進了新的生活,可是現在,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點,而還弱小的譚笑,人生才剛剛開始,她雖然不完全是她,但也是她,再一次親眼見證自已的笑容是如何被一點一點消磨掉的,溫意然實在是有些不想面對,偏偏她現在沒有介入別人生活的理由,什麼也做不了,除了陪在女孩身邊,填補她的孤獨,她好像也別無他法了。
冬天很快就過去,大年初七以後,高中生便返了校,早早地坐進教室裡學習。
一切好像如常,一切又好像都變了,比如譚笑,新的一年裡,她似乎變得從容了一些;比如趙美華,她開始把生活重心慢慢轉移到自已身上,不再執著地想讓譚林忠變成自已心中的完美丈夫;又比如沈應修,長高了一大截,小提琴也比之前拉得更好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