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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長的告別

上一章節:哈特利斯偵探事務所

我在下沉。

繼續下沉。

繼續下沉。

繼續下沉。

繼續下沉。

繼續下沉。

繼續下沉。

繼續下沉。

繼續下沉。

繼續下沉。

繼續下沉。

繼續下沉。

繼續下沉。

繼續……

……

……

……

——這是哪裡?

我大喊:“喂?”

咦?

什麼也沒有。我甚至聽不到自己的聲音。至少我認為聽不到——

喂?

——等一下。我是不是聽到了什麼?

有人嗎?

不。我目力所及之處,只有無盡的空白。這裡像海洋——又像沙漠。沒有景物,沒有聲音,甚至連自己的心跳都像消失了一樣。我試著去看我的手——但我看不見,甚至也感覺不到它們。好像它們已經不復存在。我試著閉上眼睛,看到的仍是白色。

求求你和我說句話吧。

我死了嗎?

我好孤獨。

思考。我必須認真思考。我試圖喚起記憶,回想起自己是如何落到這樣一個悲慘下場的。那是從某個房間開始的——對。一個房間,還有一個老婦人,她那喘息般的笑聲,然後是手雷,然後……

我好怕。

……哦。

說句話吧。

我想起來了。

我留在這裡已經很久了。

該死。

我只想聽聽別人的聲音。

發生了爆炸,我來不及多想就穿過了世界間的帷幕——我為了逃命拼命往下潛,盡我所能地往更深處潛,潛到了我根本想都想不到的深度。現在,我……

也許你也很怕吧?

該死。

不要怕。

這到底是個什麼地方?我到底向下走了多少層?我集中精神,搜尋連線我和原本世界的那條看不見的紐帶。我把全部的意念集中在這條紐帶上——開始向上拉。

等等你在幹嘛——別。

我艱難地一點點把自己拽出了這片無窮無盡的白色海洋。終於我感受到這個區域的邊界擋住了我。我感受到自己漸漸推開它,穿過它……

求求你,不要走。

……然後我感受到有什麼東西拉住了我。

狗孃養的混蛋你他媽怎麼敢這樣

我的四肢又回來了。我的手腳,我的身體——我還是看不見它們,但我能感覺到它們。有東西抓住了我的腳踝。它想把我 “拉下去”——拉到比這一層更深的地方。拉到這片……虛無……之下的某處。

這是我的地盤我就是這裡的神

我使出全身力氣拼命往回拉。感覺腳上像掛了個錨——尖銳的疼痛沿著小腿傳到膝蓋,肌肉痙攣不已。抓著我的那個不知名的存在說不定會扯掉我的腳。

我要把你眼珠子挖出來混蛋

要是能逃離這個鬼地方,其實給它一隻腳也算不了什麼。媽的,就算給它一整條腿都沒關係。我抬起另一條腿,狠命向下一踹,感覺腳後跟撞上了……什麼東西。突然間,它鬆開了我的腳踝。

啊啊啊可惡可惡可惡

我搖搖晃晃地起身,擠壓著世界邊緣的薄幕,把自己擠了出去——

求求你不要啊求求你我真的很抱歉我以後不敢了求你不要走——

——來到了一個公寓房間裡。

這裡地上是厚重的棕色毛絨地毯,牆上是令人噁心的桃紅色桌布,空氣陳腐又渾濁。我緊握著我的點45,迅速掃視了一遍整個房間,尋找有無不對勁的地方。我回來了嗎?這裡是芝加哥嗎?是我的芝加哥嗎?

屋裡的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餐桌,寫字檯,看得到陽光的視窗。我向陽光走去。

我看見外面的街角有個小餐館;我看見更遠處有賣熱狗的小攤。我還看見人行道和路燈,商店和車輛……

……只是沒有一個人。

往回走時,我的鞋子深陷在柔軟的地毯裡。我低頭看去。這地毯不僅僅是棕色;還帶著黑色和金色的條紋——甚至偶爾能看到一小撮捲曲的紅銅色。這地毯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俯身仔細檢視地毯的材質。纖維很細——太細了。這東西是……

頭髮。

我的目光轉向那噁心的粉色牆壁。這時我才開始注意到牆上的一些瑕疵——斑點,痘印,傷疤……痣。

面板。這牆是用他媽的人類面板做的。

我閉上眼睛,緊緊抓住精神的紐帶,用最快的速度向上爬去。我感覺自己又穿過了一層邊界,來到——

——一個充滿發臭的腐肉的世界,數十億隻蒼蠅的振翅聲震耳欲聾,它們的群落如翻滾的烏雲,密不透光,遮天蔽日——

——一座無比龐大的廢棄工廠,它包含了整個芝加哥,整個天空,甚至連太陽也包括在內——

——芝加哥,但充滿火焰和濃煙;遠處傳來槍戰交火的聲音,城中的每一座房屋卻都門戶大開——

——無數尖叫的面孔組成的海洋,它們擠得如此之緊,不時有人被擠爆,化作一團亮粉色的肉泥,但片刻後又會復原——

——然後——

——我來到像是醫院病房的地方。這裡只有一扇門,就在我的身後;一扇堅固的鐵門。那種用來把怪物擋在外面的門。

我面前站著一個乾癟的老太太,全身披著黑袍。

也許這門是用來把怪物關在裡面也說不定。

我舉起點45,指著她那張醜臉。“好了,女士。有話快說。”我試著拉扯我的精神紐帶,但一點反應也沒有。我感覺不到它的存在——它就像被剪斷了一樣。

她的眼裡露出被逗樂的神色。有東西從她的衣服底下蜿蜒爬出——看上去好像是……頭髮。幾十縷灰白的頭髮爬過她的腳,慢慢在地板上蔓延開來。

她咂了咂舌頭。“說真的,你連我都不認識了嗎?你可費了不少功夫來找我啊。”

伊卡·沃洛加。我眯起了眼睛。“你的臉和之前不一樣了?而且我很確定你已經死了。”

“我有很多張面孔。比天上的星星還多。”她先是哈哈大笑,繼而咧嘴微笑。她的牙齒閃閃發亮,像一排牛排刀。“今天你已經看見了其中兩張。也許——要是你足夠聰明的話——你還能看到更多的。”

警報聲突然響了起來。房間的燈光變成了不停閃爍的刺眼紅色。

“敘舊就到此為止了。我拉你來這裡不是為了和你聊天。我們還有正事要辦,就你和我。跟我來——我可以帶你回到你的寶貝城市去, 雅申卡 。”

她轉過身,我們——

——回到了芝加哥。這城市一片衰敗的景象。房屋大多已經倒塌;車輛東倒西歪,支離破碎。街道上佈滿了碎石。

我看見了遠處羅亞諾克大廈的輪廓。大廈的牆上散佈著幾十個一人大小的洞口,房間裡的物品雜亂地懸掛在洞外,彷彿一條條下垂的舌頭。我感到背後吹來一陣乾燥的熱風。某種神秘的力量牽引著我——試圖把我帶向那股熱量的來源。

伊卡·沃洛加走在我前面,她冷靜得幾乎有些超然。

我回頭看了一眼。天空變成了醜惡的橙色;遠處——遠在城市之外的地方——有什麼東西發出火焰般明亮的光芒。那種力量正是要把我拉向光那邊。

我轉向伊卡。一張報紙從我腳邊飄過;我只來得及看清一小段頭條標題,它就飄走了。

神秘力量將屍體引向——

我們繼續向前走。“這裡到底是怎麼了?”

“你有沒有想過,世界有多少種終結的方式?”

“所以這就是?世界末日?”

“每一個世界末日。”她回頭看著我,瘮人的笑容又浮現在她的臉上。“你知不知道,為什麼它們都沒有變成現實?”

我張嘴剛想回答,突然——

——我們出現在一間廚房裡。我們面前坐著一家四口,正準備享受一頓美餐。

但這一家人不對勁。他們不是人類——不再是人類了。成堆悸動的粉色血肉構成了他們的身體,只能勉強看出是個人形。他們的手太多了,腿也太多了,腫脹的肉體隨著每一次心跳而顫抖。

他們的食物也是一樣的東西。盤子裡裝滿了仍在抽動的肉瘤,從中伸出的卷鬚蔓延到了餐桌上。在我的左邊,有一頭我覺得原本可能是寵物狗的生物——現在它只是一堆翻滾抽搐的肌肉組織。它伸出一條帶子一樣的“舌頭”,舔著面前的碗裡扭動著發出尖叫的肉塊。

伊卡·沃洛加站在我身邊打量著這一切。她看上去很惱火。

“你乾的?”我問她。

“人人都這麼認為。可是他們錯了——我們才不幹這種事。”

“‘我們’?”

她盯著我。“ 飢餓之道 的行者。亞恩的子民。”

“欲肉教徒。”

她點點頭。“就像你一樣。”

我握緊了點45的槍柄。“我不是你們的人。”

我們身旁的血肉蠕動起來。雖然沒有眼睛,但這家人似乎已經察覺到了我們的存在。他們爆發出可怖的低沉怒吼。我用槍對準了其中個頭最大的那個。

“你當然是我們的人,雅申卡。你和我一樣清楚。何為腐爛。何為邪惡。而你以它們為敵。”

隨著一陣可怕的咆哮,那一家人猛撲過來。我的手指緊扣在扳機上,但是——

——我的槍指著的只是一面空蕩蕩的牆壁。我們又回到了城市的街道上。現在已是深夜;周圍卻人來人往,每個人都一邊奔跑一邊大喊。我回頭一看——我們正站在芝加哥大劇院的門前。我聽到劇院裡傳來慘叫聲。

“再問你一次:你知道為什麼這些世界末日都沒有變成現實嗎?”

一個穿制服的男人領著一隊警察從我們身邊經過,衝向劇院的大門。他們全副武裝,每個人的表情都異常嚴峻。我望向城市的天際線,天色很暗,但我還是能看清遠方有幾處火光。慘叫聲也不僅僅來自劇院裡面。我覺得到處都能聽到它們。它們從四面八方傳來。

我的眼光轉向了劇院的廣告牌:

《縊王悲歌》,電臺直播——僅限今夜

“它們成不了真就是因為它們是末日。因為末日意味著消亡。而我們承受磨難不是為了消亡。我們的苦難是永恆的。”

我轉過身面對著她,放低了手上的槍。“啞謎打夠了沒有,老奶奶?”

她笑了,露出尖利的牙齒。“於是我們以火攻火;以毒攻毒。這個宇宙染上了惡疾——我們則利用這場疾病來攻克它本身。”

“夠了。告訴我到底是誰——”

“——把你開了膛。是誰利用你的身體來繁殖那些蟲子——來協助魏斯?是誰——呃——”

我們腳下的地面像海綿般柔軟,許多顏色混雜在一起,使它呈現出汙濁的棕褐色。空氣的味道甜得過了頭;我不禁彎下腰乾嘔起來。地面被我的體重壓垮,伴隨著噁心的噗哧一聲,我的左腳陷入了肥膩的爛泥中。粘稠的白色泡沫從洞裡湧出,沒過了我的腳踝。令人作嘔的甜味變得越來越濃。

伊卡低頭看著我。

“一個背叛了我們的信仰的人。你將找到此人。你將阻止此人。”

“不——”這片泥沼在漸漸把我向下拉。腳踝已經陷進去了;小腿也正在沉沒。更多奶油般的泡沫湧出來,淹沒了我的膝蓋。我試著支撐起身體,結果我的手也陷了下去。“我不——替你辦事。”我被她身後的風景吸引住了目光。爛泥覆蓋的小丘,高地,山峰,此起彼伏。我似乎看見了一塊指向天空的奇怪岩石——不,那不是岩石。那是一座教堂的尖頂——

“你不替我辦事,但我們站在同一邊。天使的一邊。 樂土 的一邊。”

爛泥現在已經沒到腰了。我試圖移動雙腿,但卻因此壓垮了周圍的泥——反而陷得更快了。“也就是吃小孩的那一邊吧?跟你確認一下。我看過你的檔案了。你他媽的就是一個怪物。”我眼看就要淹死在這甜蜜的爛泥海洋裡了,而面前只有這雅加婆婆一般的老婦,也許激怒她才是最佳策略。

她看起來一點也不生氣,反而還微笑起來。她伸出一根佈滿皺紋、關節凸出的手指,輕撫著我的臉頰。“哦,我的小寶貝,小乖乖雅申卡,”她用哄孩子的語氣說道,“我當然是個怪物。不是怪物的話怎麼有辦法對抗群星的力量呢?”

爛泥沒過了我的肩膀。她粗糙的手向上一抬,抓住了我的頭髮,迫使我向後仰起頭;我張開嘴正打算說點什麼——或者大叫幾聲——她突然把什麼東西吐進了我的嘴裡。那令人噁心的溼乎乎的東西擊中了我的咽喉後側。它灼熱得彷彿在燃燒——一切都彷彿在燃燒。我覺得自己像全身著了火。她的聲音在我頭頂隆隆作響,聲音裡既有怨恨,又有憐愛。

“為我報仇,雅各布·哈特利斯。就當幫個忙——一個怪物幫另一個怪物。”

她向我耳邊低語。

萬物煙消雲散。

狹小的公寓房間已經成了廢墟,在我四周悶燃。煙氣充滿了整個空間;到處都是烤焦的肉和木材的氣味。那些圓筒全都碎了,地上散落著玻璃碎片和惡臭的化學藥劑。伊卡·沃洛加燒焦的碎塊——連帶一些同樣燒焦的蟲子——糊滿了周圍的牆壁。

遠處傳來警笛的尖嘯。

我身後的那面牆已經碎得不成樣子;我從原本是門的地方走出來,進入大廳。有一家四口——父母和兩個孩子——站在大廳的另一頭,驚恐地盯著我。

我回頭看看廢墟,又看看他們。“有什麼好看的?”

他們飛奔進自己的房間,砰一聲關上了門。

我下了樓,走出了公寓,回到了芝加哥喧鬧的街頭。我花了很長時間欣賞久違的風城景色——然後才向最近的公用電話走去。

“也就是說不關欲肉教的事。”九月的聲音有些不快。

“我可沒這麼說。”我揉著自己的脖子。我的聲音變得很沙啞;一直需要清嗓子。“我只是說不是伊卡·沃洛加罷了。”

“你確定?”

“不能更確定了。我又聽到了一個名字,”我告訴她。我的手在口袋裡搜尋著下一塊口香糖。

“你已經有一個名字了。”

“哦,現在我有了個更好的名字。”撕開錫箔時,我的手指有點顫抖,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口香糖塞進嘴裡。“ 威爾海姆·萊因哈特。”

“萊因哈特博士?”

“對。你認識他?”我停下咀嚼口香糖的動作,向從我身邊跑過的兩名巡警微笑致意。他們緊跟在消防車之後,衝向原本是沃洛加的住處的地方。

“他是一位很有名望的精神病學和醫學專家。”

等一下——醫學專家。魏斯不是帶了他的私人醫生去讓那個線人復活了一整天嗎?“他有沒有給魏斯看過病?”

“他是個私人醫生。有這種可能性,但是……”她似乎不太有把握。

“他的資料有多少要多少——統統送到我的辦公室來。另外,我需要……”我做了個深呼吸來保持鎮靜。“我需要你幫我個忙,九月。麻煩你幫我引見一個人。”

“誰?”

“理查德·查佩爾。”

電話那頭又沉默了片刻。我沒有打攪她——畢竟,我自己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你……呃,你確定嗎?”

“我不喜歡這樣,但沒錯,我確定。”

“那好吧。嗯……”

“明天給我辦公室打電話告訴我詳細安排吧,我會等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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