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的岸
村裡人都漸漸回村後,田間地頭又開始三三兩兩地簇擁成群的嘮起嗑來。優遊自適的人一旦扎堆兒,像是炎熱的夏天一群鴨子撲騰著一個個猛子扎進清涼的河裡,那瞬間舒爽的滋味讓它們嘎嘎嘎叫不停,他們的嘴皮子也閒不下來,你一言我一語道不盡的往昔。
村裡不再是往常那樣如此清冷,嘀嗒嘀嗒……多少人聽到了年底似鐘擺針盤轉動的迴音,走在了歸鄉的路上。年年春運如火如荼,浩浩湯湯的隊伍歸心似箭的旅人。本是狹窄的低矮而又漏風的站內,人頭攢動推推搡搡,菱形的單薄暗黃的玻璃簷下倒也因這升了些溫度,添了些亮光,不失為意外之喜。路人們歡快的腳步傳遞著正待新年的熱度,這是連線著小家和遠方暫且的港灣。
人啊,總要在寒冷的世間“抱團取暖”,那是你與自然之間進退維谷時的底氣。
你很難做到一動不動了,你會被絡繹不絕的人流,像是保齡球撞倒一列列的瓶子,被推及一個一致的方向,推及出口,推及入口,折箇中就是推及座椅旁了,這是兩者的中轉站,可以不需保持站立姿態,可以低矮一會,這是你脫離人群的機會,也是你反勞為逸的機會。這場隨著慈烏返哺,漂泊漸稀的途徑,也是天道自然中人之常情的定律,家鄉的味道和那些呼喚著童年的聲音,讓小青年們百轉千回的人生,讓其越加質而不野。
在人心裡落滿青春足跡的小院落,分外情濃。往回的匆忙趕路的身影,冗長的相思,在外的旅人心頭上未曾淡卻分毫,那些家的念想有時會像知了,雖然在耳邊很是吵鬧,但它們卻是深夏的意象,那些歡鬧的青春光景,多麼讓人憧憬和留戀。
春運是一種特殊的標誌,代表了心的一種最至高的答案。它不會歇停,它代表了家的希冀,無論身處多遠它指引著生命的起始點。就像小船,離岸多遠都會深深記著歸來的點,那岸邊燈塔裡的光,那是家的方向,心靈恆祥,恆長的青春之往。
在老家,劉羽凡的心態上更添閒散,吊兒郎當的。沒有電腦和無線網路,總是可憐巴巴的丁點流量,比之所需,實在不夠他塞牙縫的。莊裡的天氣比城市要糟糕得多,寒風刺骨。每當大雪襲村,上下一色,天凝地閉。城市的建築群連綿不斷拔地而起著,鱗萃比櫛,盡顯擁擠之狀,緊湊著保持住了那麼點餘溫。但鄉村建築稀稀疏疏,外圍是大片土地,寒流大肆橫行,烈風無孔不入。
劉羽凡的家在村西邊沿地帶,一條直線屋連屋牆連牆,像鐵板一塊,也代表了這這人家的情意,厚且長。屋後一望無際的田地,綠油油的麥浪一片接迎著一片,一代接一代的繁衍生息,總是一片片青盛模樣,蔓延到無邊盡頭似的。冬天青綠色多了看過去也會有種曠野般的孤冷,仿似一碧萬頃讓人眼神在飄忽之間,難以安定置於何處何點。
這是縣裡鎮下一座不大的小村落,村裡人家不過百餘戶,麥地層層瀰漫在村邊沿像一大摞千層餅大顯祥和富碩之態。除了過年熱熱鬧鬧之外,其他時節莊裡莊外皆是冷清的,多數院子都是閒置的,衡門深巷,關門閉戶,外出務工的人口基量太大了,這是時代的大趨勢,都去外面尋摸著紅火世事,興旺發達去了,日升月恆的境遇誰人不眼饞呢。
下午出發,他們到家已是趨近黃昏,車剛熄火,劉帥聽到大鐵門開啟的聲音便明瞭是四叔一家回來了,聞聲而動。劉帥的父親在家族中屬老三,劉羽凡的父親屬老四。
其實劉帥聽到汽車聲後直覺上便有了定論——家門外的衚衕,除了往裡幾戶人家,極少過車。走出家門,他轉頭看向正忙活搬東西的三人,他笑著打招呼快步走去。
劉帥有一張堅毅的臉龐,暗黃的膚色像是秋天的楓葉,飽經滄桑,舉止神態得體老練,他常年輾轉外地,於各行各業打拼,奮發圖強,接觸的人際關係面較為廣泛。
他的個頭高大壯實,臉盤方正,總是嘻嘻哈哈的面容上充滿陽剛之氣,臉上不少蒙臉莎,像是臉上遮了一層紗網,他的眼神是幹練的卻也隨和待人,工作上兢兢業業,精益求精,家驥人璧,深得老闆器重。
“你們還知道回來啊,快臨近小年嘍~”劉帥是一成不變的優哉遊哉的口氣,也含有一絲疑問。母親忙著手上的活,正把兩張大小木床鋪好,緊接著準備抹桌子,回道:“那是啊,不過年能回來嗎,在外邊還得掙錢來,得先安穩好生活,一年從頭忙到尾,就是為了這件大事。”她伸了伸腰背,語氣是輕快的。劉羽凡和父親搭著手,把煤氣罐往屋裡抬,沉甸甸的,就像一個不算太小的難以爆炸的炮彈,步履些許的沉重,捲起的浮塵一陣陣在空中游蕩,隨著身影的風,擁擠向空蕩的兩旁,悠悠地浮閒似的落於舊物上。
劉羽凡轉過頭,說:“老哥啊,一年一次,過年該回來還是得回來滴,唯有這個家,是我們永遠長不大的心房。”
劉帥環視了一圈掉了幾塊的內建棚頂,鏽黃色隨著裂縫一同無聲地漫延著。
“帥哥笑時左右臉頰會鼓起兩坨腮幫,倒是比往年胖了不少,曾經的“拼命三郎”,凡事追趕時間效率的他,開始不疾不徐起來。”
劉帥回應著點了點頭,上下端詳了劉羽凡一會兒說:“還別說,羽子,長得挺快啊,快攆上我了都,變化很大,文質彬彬,放到古代,一看就是舞文弄墨的文人,不像老哥我這麼五大三粗,還是讀書人好呀。”
劉帥在劉羽凡小時候就常叫他羽子,其實年齡上兩人相差不大,但在外人面前劉帥顯得老成持重,他下意識也透露出老成練達的氣質,像只老斑鳩,一直堅持著不斷緊盯著成熟自身的習慣。至於為何他要如此規束自己的一言一行,大多數原因在於他的年紀比劉羽凡大了三歲有餘,作為家中的頂樑柱,凡事他都逼迫自己自惟至熟。
陳雲霞停下手上的活,看看他倆說:“快嘍,還說呢,記得剛嫁給你四叔的時候你才那麼高一點呢。”說著還隨意比劃了一下,比床沿稍微高一些。“一點點看著你長大,又看著小羽長大,估摸著再過幾年肯定比你這個堂哥長得還高,一代又一代看著你們像成材的大樹,一個個越來越健壯,顯得我們呀像那一棵棵老楊樹,越來越矮了,真快啊,一個個的都成年了,都是男子漢了。”
劉帥下意識朝對面長條高支的茶几上,微微傾斜的鏡面裡瞅了一眼,眼神些許黯然,他的人生刻滿了艱辛的痕跡,一路在塵埃裡摸爬滾打,冬天是雪球,春天的泥球,夏天是花球,秋天是葉球,在四季的風中變幻著諸般形態。他早已被俗世磨去了少年模樣,像是過油的麻球,膨脹著,外酥裡嫩。
陳雲霞嘆了口氣接著道:“看著你們一點點長大,我們一點點變老,拼盡歲光也只是希望你們能夠過得比我們好,現在正是他們小青年的時代。”
“四嬸還年輕著呢,不老不老,以後振興家族聲望的任務得交給羽子了,好好努力,咱們這一輩的我對他最看好!”
說著,劉帥重重的拍了拍劉羽凡的肩膀,說到這,劉羽凡趕忙放下手上東西擺了擺手,撓著著後腦勺,說:“我啊,還差得遠呢,還說呢!這一年年,過年回老家和打仗似的,每次都是滿滿當當一車,屋內所有東西都得打理歸置一遍,又髒還有黴味。”
說著,他下意識瞅了瞅各個角落的殘存蜘蛛網,“今天看天色也夠嗆了,要不明天再好好收拾吧,現在感覺太晚了。”
“這樣才有年味,你還小,不懂。”
劉帥那雙不大的眼睛裡深邃的光點,像是隧道里正往深處疾馳的列車。他深深的明白,年味就隱含在這忙碌不休裡,親情愛情友情,不能太閒,閒了就襯得冷清了,冷清就淡了年味,就像被過量清水稀了的墨汁,毛筆粘了後,書寫的字型會淡很多。少了煙火氣,年的形態就顯得模糊了。在劉羽凡心中想的是,劉帥多麼像中年顛沛流離,經歷著安史之亂滄桑的杜甫,沉毅寡言的他,整個人身心沉重地前行,像是肩子上揹著一個時代。不過當劉羽凡細細想去,他明白了劉帥這一輩人也差不多都是這樣了。
經濟的改革,人心著重點的變遷,物質時代在侵蝕著諸般純真的心緒和情節。
劉羽凡轉身大步走向門外,繼續搬運東西,走過劉帥身旁時,他的一隻臂肘摟住了劉羽凡的脖頸,在其耳旁低語道:“在外面有沒有談一個女朋友?”他微眯著雙眼看著劉羽凡,他頗為關心這個老弟的終身大事,端得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目光,目不轉睛地盯著。
“從小到大帥哥對我們這幫子弟妹關懷備至,像是一張大大的篷布,包容和助力著陸續長大的我們。只要有事找他,他就能利落解決,像個古代的俠客,我們認為的麻煩事在他眼前不在話下,欺負我們的高年級學生,也被他三下五除二就撂倒了。他一直都是一個讓人踏心依賴的三好老哥,好像什麼事在他面前都不算什麼,我們愛躲在他寬厚的背後,他是我們的“大靠山”。有人不懷好意地欺負我們時,他每次都能找回場子。”
劉羽凡只是尷尬地撓了撓頭,小聲說:“沒,你老弟的性格你還不瞭解啊,女孩兒見我這樣的,都跟老鼠見著貓似的,都躲著,難道是長得醜長得兇,這我也說不好,反正就是少了女人緣,也很無奈啊,有什麼好招沒,說道說道。”
劉帥一臉平靜的沉思了一會兒,說:
“這個得需要你自己琢磨了,女人心,海底針,女孩的性格都千差萬別,首先你得會說、敢說,學著哄女孩,實在不行就照著電視劇裡學啊,照貓畫虎,經驗太多了。”
說著,劉帥面容的神情遊移不定起來,劉羽凡知道他的性格有點大男子主義。他由此估摸著劉帥也是沒怎麼哄過自己老婆,女方比他大了整整三歲,所以很多事情上一般都是女方先退後一步。俗話說,家和萬事興。
“呃,,畢竟人家嫁到陌生家庭裡來,你得護持著她,女孩最在意的是你是否很在乎她。”劉帥儘量生搬硬套著從別人那學來的一整套話術,很多人際上的東西他都一清二楚,但是感情上的諸多疑難雜症他也是丈二和尚,摸不準頭腦,如墜那五里霧中。
“好吧,我知道了。”劉羽凡苦笑著。
不多久何梅兩隻手牽著兩個小傢伙踩著坑窪的小道也來了,像是古代過窄橋的僧人肩抗扁擔挑著兩個水桶,晃晃悠悠。她中等身高,不勝以往的纖細身姿,圓圓的臉蛋,眼角遊走的細紋,眼神裡充滿女性的賢惠與柔情。她為人處世極其自律,節律性極強,不親近依靠於他人,獨立要強的性格。兩個小傢伙,男孩虎頭虎腦,愛調皮搗蛋。劉羽凡的家鄉生活每年都是這樣熱烈展開,歡迎的儀式感,來自於一年年親人的羈絆和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