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奇。”

邁克看著眼前這個屬於裡奇·普內爾的小隔間。峰巒疊嶂的外賣包裝盒與草稿紙堆積在桌面顯示器兩側形成了地質斷層的良好樣本，地層之間還夾雜著各種參考資料雜質與咖啡杯礦脈。而裡奇本人則顯然早已達到與電腦顯示器完美融為一體的全新境界，左右開弓，操控滑鼠的同時也執筆不停在紙面上瘋狂記錄下各種資訊。

“裡奇。”邁克伸手拍了拍裡奇的肩頭。眾所周知，在工作狀態下里奇的危險係數要比睡眠時降低許多。

裡奇直起身子眨了眨眼，轉向邁克問道：“咋了？”

“裡奇，你的假期結束了。你TM最近到底在幹啥？”

“只是個業餘小專案，”裡奇並未正視邁克嚴厲的目光，“我打算……”

“我剛剛接到卡波爾博士的命令，要馬上帶你到他辦公室去。”邁克說道，“裡奇，卡波爾博士快要氣炸了。他想要你解釋一下發生了什麼。看樣子這一回你大概要被炒了，對此我也是愛莫能助。真要命，這次搞不好我連自己的飯碗都要保不住了！”

“但是這專案還沒準備好呢。”裡奇答道。

“裡奇。”邁克深吸一口氣，盡力剋制著自己內心對於即將失業的惶恐——他這種數學碩士畢業生一旦被政府公務部門列入黑名單，其他合適的就業機會也就所剩無幾了，“拜託請你站起身來看看周圍吧。”

裡奇臉上執拗的神情逐漸轉為迷惑，不過最終他還是照做了。“好吧。”他快速掃了一眼周圍的其他隔間。

“那些都是你所在團隊的其他成員。”邁克答道，“NASA的每一名員工都是團隊的一員，而團隊便意味著共同協作。沒有人會試圖攬下一切職責。如果有什麼重任足以驅使你冒著失去工作的風險去完成的話，你就該把它告訴我們，由我們一起來努力。”

“但是這個專案還沒準備好，”裡奇答道，“可能只是完全在浪費時間。我不希望為一個無用的專案浪費其他人的時間。”

“裡奇，那就太晚了。”邁克說道，“要是你或者我拿不出什麼真正的好東西展示給卡波爾博士看的話，我們倆都會被直接掃地出門，你懂我意思沒？今天就是審判日。你現在有啥東西好到能幫你保住你的工作嗎？”

值得稱讚的是，裡奇並沒有面露慍色，也沒有憤然坐回椅子上。他的確實在無法理解為何要考慮他人的看法，也不善於團隊協作，但是他一般還是能明白這些都是他的職責所在，因此一旦注意到自己未能滿足期望便會感到羞愧。於是他在電腦上敲擊一番，之後便後退幾步讓邁克靠近仔細審視螢幕上的內容。

邁克一言不發注視著螢幕。他往下翻了幾頁。他又下意識隨手抓起幾張草稿讀了起來，不慎引起一場小型垃圾雪崩。

“好，”他最終哽咽著說道，“有這個就夠了。”

文卡特看著手中的檔案。紙面上刻畫著一條極其複雜的軌道，從地球一路延伸至火星，再返回地球，再回到火星，最終才抵達地球。“太陽日551？沒搞錯吧？”

“看情況。”裡奇說道，“具體日期取決於另一飛行器的最大速度，等離子推進器的剩餘工質，以及反向奧伯特效應的實際效率等等……目前我還在進一步最佳化估計值。”

文卡特又指了指圖示軌道的另一部分，“這段難道不是進了金星軌道範圍麼？這樣會違反飛行操作規程的。”

“Hermes的輻射防護系統可以承受這種環境。”裡奇說道，“當然這指的是在緊急情況下。”

文卡特的視線又回到了火星，“而且還沒有入軌機動。”

“推進器工質不夠。”裡奇答道，“此外作為備用計劃，飛行器也需要充足速度以儘快返回地球。”

“那MAV的交會速度匹配要怎麼辦？”

裡奇在那堆他與邁克拿來的飽經滄桑且滿是咖啡漬的資料裡胡亂翻找了好一會，最終抽出三張紙遞給文卡特。“要對MAV進行大量改造。”他答道，“比如需要給下降級補充燃料以增加額外推力，還得利用外星飛船上的推進器。資料離最終目標已經很接近了，再給我點時間就行。”

“那麼Hermes去火星一路上的補給要怎麼辦？”

“我們還需要另一個助推器。”裡奇說道，“或者也可以嘗試改造斯雷普尼爾三號，不過效果並不理想，畢竟大部分有效載荷的空間都被浪費在著陸系統以及其他雜七雜八的裝置上了。”

“好吧。”文卡特總算放下了手中的材料。然而接下來的問題才是重中之重，“那你又是如何繞過我們的稽核系統直接透過探路者傳送電子郵件的呢？”

“什麼稽核系統？”對此裡奇只是一臉茫然看著文卡特。

文卡特則不為所動，繼續追問道，“你應該知道與外星人交流的許可權是受到管控的，對吧？”這一問題雖然顯得十分愚蠢，卻又不容忽視。千言萬語匯成一句：他怎麼可能不知道？

“不知道。”然而裡奇卻並沒有給他面子，一句話直接甩了回去，“我當時需要問幾個問題，但是又沒法問邁克，因為我當時正在度假。”

“在辦公室裡度假是吧。”文卡特瞪了一眼站在一旁的邁克，“這個問題我們以後再談。但是不管怎樣你還是成功聯絡上了他們。你是怎麼做的？”

“我手頭還有那些之前詢問過的有關外星飛船效能引數的郵件回覆，”裡奇說道，“我把裡面的郵件標頭直接拆出來用了。”

文卡特愣住了，“不可能這麼簡單的。”

“怎麼可能就這麼簡單！”泰迪一反平日裡的波瀾不驚而咆哮起來，這種場景在文卡特的印象裡還是頭一回出現。

“顯然事實就是這麼簡單。”文卡特答道，“IT部門最近剛剛在發往探路者的電郵請求中增加了一個額外的頭部標誌位。如果該標誌位被置於‘是’，則系統就會自動將訊息轉入傳輸佇列，全程沒有任何人工干預。這一設計的原意是為了保護受核准賬戶的通訊隱私。然而由於自探路者傳送來的全部訊息都會自動將該標誌位置於‘是’，因此當普內爾複製郵件標頭時，他也就在不經意間獲得了相同的標誌位而暢通無阻，而他本人則完全沒有意識到它的存在。”

泰迪逐漸找回了對自己情緒的掌控，面部表情又回到常有的冷靜而嚴肅得體的狀態。不過他手中緊握的筆卻止不住敲擊著桌面，出賣了他內心的無邊焦慮。“這件事以後再重新評估，我們需要引以為鑑。”他說道，“問題確實十分棘手，但是我們絕不能允許其他任何人再重蹈裡奇的覆轍。從現在開始自探路者傳送來的所有郵件一律不準包含除收件者、發件者與郵件主題之外的任何郵件標頭。”

“可以。”文卡特點頭同意。

“不過接下來的問題才是重點，”泰迪問道，“他到底想問什麼，又為什麼要問？”

文卡特聞此長出一口氣。“普內爾一開始的想法是要跳過修整期直接將Hermes送回火星。”他答道，“其實這麼做完全是切實可行的，畢竟Hermes的設計使用壽命足足有二十年，機載系統也都十分可靠耐用。但是氙氣卻必須要經過維護才能重新加註，一般氣體儲罐都是停泊在地球軌道時進行更換的。推進介質預留的安全餘量雖然十分充足，卻仍然不足以讓飛船在抵達火星之後再次進入逃逸軌道。因此普內爾要解決的主要問題就成了設計一條讓馬克他們離開火星表面，Hermes在外接應並最終會合的逃生軌道。”

“他的主要提案至少在理論上闡述並解決了這一問題。相關資料仍然不甚精確，因為普內爾畢竟只是個計算軌道的理論工作者——他無力應對工程學問題。如果我們要進一步深入研究這一選項的話，我們就需要布魯斯的介入，也許還要牽涉到SpaceX，由他們來正式解算；然而這樣在時間上的周旋餘地就所剩無幾了，因此普內爾打算找出一個更好的方案——能夠在數天之內把馬克、小馬與Hermes他們一攬子統統帶回地球。”

始終保持情緒剋制的泰迪忽然明白了什麼，不禁再次失態，“是閃閃引擎。”他臉上寫滿了震驚，“普內爾要嘗試重建閃閃引擎。”

“差不多就這個意思。”文卡特說道，“不過我不認為普內爾有考慮過我們可以自行建造閃閃引擎，否則軌道規劃與時間考量就不再適用了。但是要知道閃閃引擎兩位設計者之一現在就困在火星上，而我們也已經清楚他們的組員們也曾經計劃過要重建引擎作為他們某個實際上並不可行的緊急逃生計劃的一部分；並且她也給我們發來了一份內容相當全面的報告，其中包括大量以人類數學形式表達的有關係統基本原理的詳細公式。”

“包括我在內，我們這裡目前足有幾十位物理學家都在研究這些公式，但是我們同時還有許多其他任務需要完成——比如管理Ares專案、講課或者養家餬口之類。然而普內爾對此卻能保持一心一意，以致於幾乎走火入魔。他自動遮蔽了一切外界干擾，唯一擁有的僅是一紙允許他在JSC超算中心空載時段自由使用計算資源的授權公文；這薄薄一張白紙黑字，以及他對傳統與量子物理學兩者的良好理解，共同孕育出了這套方案。”

“為了避免先前使得外星人受困於我們世界的災難再次重演，普內爾一直以來都在研究如何解決給閃閃引擎供能的問題。而他在有關引擎的描述文字中察覺到了一絲與弦理論的相關性——順便一提，這可不是他的首創。根據我自己與星光熠熠之前的交流互動內容，我猜測小馬他們根本就沒有深入研究過量子物理學，而是更加專注於探索魔法原理；於是普內爾提出的全新公式以及數學形式證明便產生了極大轟動，完全出乎他們的意料。”

“他們現在就跟我們瞭解到魔法的時候一樣吃驚麼？”泰迪問道。

“遠遠不止。”文卡特答道，“對於我們而言，魔法仍然是個黑箱體系，完全是個謎。我們根本無法建立起任何聯絡。但是普內爾修改過的公式卻猶如一顆炸彈轟動了整個小馬科學界；他在他們原有的研究體系與理論基礎上進行了顛覆性重構——並最終展現了這一驚世之作。”

“然而可悲的是，”文卡特敲著泰迪桌面上這一疊厚重的資料補充道，“這套思路其實完全是死路一條。普內爾以為小馬們對這一方面的研究早就有所涉獵了，他本來是希望他們證實一種將電流轉化為魔能的方法的。但是星光熠熠早就告訴過我，魔能來自一種比其他物理力更高的能級，因此這種轉換完全是不可行的；而普內爾則向他們展示了一個數學形式的解法，在理論上證明了轉換的可行性，只不過能量開銷很大。前提是這一方法本身正確。”

“那又怎麼會行不通呢？”泰迪問道。

“想象一下，有人要嘗試使用愛因斯坦的方程式將質量轉化成能量，”文卡特問道，“不過是在1905年，而且除了數學理論能夠成立之外沒有任何其他相關技術的支撐。”

泰迪點頭示意，“行，我明白了。”他說道，“也許再過幾十年之後會有用，但是你的意思是現在這個辦法沒法讓沃特尼離開火星。”

“沒錯。”

“那還有什麼辦法？”泰迪問道，“再給我講講他提出的方案要怎麼做吧。”

文卡特拿出那份列印的軌道資料開始講解，“Hermes按原計劃將在十一天內開始減速制動。然而按照普內爾的計劃，Hermes將會開始加速。他們會飛越地球，並在引力輔助下拋入金星軌道內側繞過太陽。這樣他們將會在大約太陽日551左右抵達火星。之後他們會進入一條特殊軌道，利用火星引力降低他們與太陽的相對速度，以此回到正常執行狀態再次進入地球轉移軌道，並透過正常制動完成標準入軌。”

“不過Hermes還是不會進入火星軌道，因此Ares Ⅳ MAV將會接受大幅度改造。不管怎麼實現，外星飛船都得被他們拖著走——至少所有的引擎與推進器，還有新電池與新閃閃引擎都必須帶走。主引擎將被固定在MAV下降級外部，燃料採用Ares Ⅲ MDV剩餘的聯氨推進劑以及任何可以獲取的其他資源。為了給裝載小型閃閃引擎提供足夠空間，我們將會盡可能拆除MAV上面級所攜帶的任何多餘重量——普內爾目前正在原本預留給行星地表樣本的五百千克額度內周旋。整艘飛行器不會採用常用的二級推進結構，而是以三級形態進行發射。”

“普內爾的計算結果顯示飛行器在沒有閃閃引擎的情況下仍然可以達到目標，但是這樣一來就幾乎沒有任何允許出錯的餘地了。對此普內爾不是很滿意，因為畢竟他還用的是估計值，不是準確資料。因此他提出了閃閃引擎的三個應用場景。”文卡特翻到軌道參數列背面，在空白處畫出了火星以及一枚升空火箭的圖案，“首先，飛行器一升空，閃閃引擎就會立刻啟動，幫助飛行器儘快脫離大氣層以減少空氣阻力所造成的損失。之後飛行器會藉助火星引力在過程中加速，為MAV提供充足線動量以匹配Hermes的飛行速度；同時閃閃引擎在MAV與Hermes對接過程中也將起到重大作用。”

“最後，”文卡特在紙面上的火箭圖案一旁畫上了Hermes，“閃閃引擎將會計入Hermes的額外質量進行對應調整，將整個組合飛行體一路傳送回地球。考慮到閃閃引擎在我們宇宙中所受的供能限制，普內爾預計若一切順利，回程大約需要一個月的時間——如果系統由於人類與外星人組員的共同存在加快了充能速度，則行程將縮短至八天。而即使閃閃引擎意外失效，Hermes最晚也仍然會在飛越火星八個月之後返回地球。”

“所以最終結果是，”文卡特總結道，“馬克和他的朋友們將會比計劃提早八個月離開火星，並提早至少六個月回家。在最理想的情況下，馬克甚至可以搶在目前Ares 3B的計劃發射時間之前到家。”

泰迪陷入了沉思，手中的筆仍然不停敲擊著桌面。最後他冒出一句：“這個計劃的可行性如何？”

“問題當然還是存在。”文卡特答道，“比如Hermes沒有搭載足以支援他們返回火星的補給，更不用說要支撐他們飛往返多出的好幾個月了。而且普內爾對MAV的瞭解也不多，沒法提出什麼實際的改造建議。但是這些問題最後都可以一步步解決。”

泰迪張開嘴打算再提一個問題，猶豫過後還是搖搖頭打消了這個念頭。“我們得舉行一場全體會議討論此事。”他說道，“而且我們一定要嚴格保密。要是我們最後研究決定不選這條路的話，吊足公眾輿論的胃口可不是個好主意。”

文卡特點頭同意：“我傳話時一定會多加註意。會議定在什麼時候？”

“就明天早上好了。”他說道，“我要布魯斯過來當面商討此事，還得給他留點坐班機的時間。”

“瞭解。”文卡特答道。

“還有，”泰迪繼續說道，“告訴普內爾跟他的上司，他們倆的飯碗保住了。讓他的上司在人事檔案裡給他記上一筆處分，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吧。”他接著又閉上眼補了一句，“小文，我現在正在腦海裡想象這位普內爾究竟是什麼樣子。我猜如果他上了電視的話，媒體那裡絕對少不了一場血雨腥風。我沒說錯吧？”

“不好說，我畢竟不是安妮。”文卡特說道，“但是我的判斷也差不多。要是出了政府機關或研究機構的門，他根本就找不到任何工作。他只是能勉強察覺到自己身上存在的問題，知道別人與他很難相處，卻並不理解原因，也無法判斷時機。”

“那麼就把他給我看牢了，”泰迪說道，“媒體現在說不定都已經搞到他的照片了，只要他一離開JSC就會被團團包圍，因此我授權你動用除去武力之外的一切必要措施保證他不會離開此地。無論是要給他採購新衣服還是提供穩定的外賣供應，我們都必須不惜一切代價儘可能滿足他的需求。”

文卡特到現在為止還是沒搞明白，為什麼邁克在聽到他命令裡奇·普內爾不準離開航太中心時整整笑了三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