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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柏舟

前堂掌了燈,兩人對坐,曳曳燈光下宇文顥才注意到了劉亦然眼底的一絲疲態,熱茶霧氣氤氳,驅了一時的寒涼。

宇文顥提壺為劉亦然斟滿了茶,他將茶盞遞到劉亦然面前,跟著先開了口:“二公子此次前來,是為了劉大人的事吧?”

劉亦然道了謝,既然宇文顥開門見山,他也不便再拐彎抹角,直截了當了說:“下官正是此意。大人年紀輕輕便任鎮撫一職,想來定有過人之處,此案中家父屬實冤枉,我想請大人出面替下官尋些證據,以替家父申冤,改日劉某定有重謝。”

“二公子客氣,喚我表字柏舟即可。”宇文顥不疾不徐,舉杯先品了一口香茗,上一刻還跟劉亦然客氣著,下一刻又微向前傾身,話鋒一轉道:“想必二公子一定聽說過我這人性情不定,前腳我答應肯幫你,就不怕我後腳就把你那點破事捅到我舅舅那裡麼?”

宇文顥的性子確實陰晴不定,但也不是不能捉摸,在聽到他這句話的時候,劉亦然已有了七八分的底。若他真打算置之不理,是不會一開始就出言“提醒”劉亦然這麼一句的。

劉亦然抿唇淺笑,以茶代酒碰了碰宇文顥的杯子,說:“那子衿便先謝過柏舟兄好意了。”

宇文顥嘴角噙著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微微挑了挑眉。

“那傳聞也說柏舟兄向來一言九鼎,既然方才柏舟兄已說前腳肯答應幫我,我便肯相信柏舟兄一定會說到做到的。”劉亦然緊跟著解釋道。

先奉承再提要求,就不信他會不答應。

“哈哈哈哈,你這招就有點兒無賴了啊,嗯?子衿?”宇文顥重重咬了下最後的那兩字音,顯然是不吃劉亦然這一套。他坐正了身子,又翹起一條腿,頗有點兒高高在上的姿態。下一瞬又忽然變了臉,說:“那我若是不答應呢?你跟我舅舅談判都拿的出手那麼多的砝碼了……二公子,求人辦事兒也不是這麼個理兒。”

劉亦然眉心一跳,難怪這人會沒朋友,都不按套路出牌,剛還挺好說話的,怎麼現在又給自己擺起譜來了。

虎落平陽被犬欺,誰讓自己現在真得求人幫忙呢,所以即便是不情願,劉亦然也只能給人賠個笑臉:“我說了,事成之後,必有重謝。”

宇文顥又沒應聲,他偏過頭看了眼窗外落了滿園的銀輝,說的卻是毫不相干的事:“若我今晚上輪值不回來了,二公子不會要在外頭等一夜吧?”

跟這人談個事兒怎麼會這麼費勁呢。

宇文顥的問題太跳脫,險些叫劉亦然沒跟上,不過他苦笑一聲,還是老實回答:“柏舟兄,你是現如今我能想到的唯一能幫我一把的人了,就算你不來,我也會到官衙去尋你的。”

而正當劉亦然已經做好了無功而返的準備時,又聽得宇文顥說道:“二公子都尋我府上來了,我豈有置之不顧之理?我也不用二公子三顧茅廬了,這忙我會幫的。只是眼下夜已深了,二公子如若不嫌棄,不如在寒舍歇一晚,明日順路一道上朝去吧。”

啊?啊!

怎麼這下又這般爽快地答應了?

“呃……先謝過柏舟兄好意了,不過留宿就不必了,我自己有腿有腳,我能走。”原以為又要費一番周章,沒想到宇文顥會答應地這麼快,為了不讓他反悔,劉亦然先言了一波謝。

宇文顥卻像是逗弄他一般,嘴角一絲邪笑,半陳述半玩笑道:“二公子住處離長安街挺遠的,等你走回去就又該上朝了,這覺你是睡不睡了?還是說二公子怕我夜半取了你性命?”

這人什麼毛病?頭一次見人這麼殷切地想留一個不熟的人在府上過夜的。

劉亦然一邊腹誹著人,一邊誠實地跟著宇文顥去了客房,正當宇文顥要走之時,劉亦然又覺著哪哪都彆扭,還是客套了一句:“柏舟兄的好意在下受了,只等救出家父,在下親自登門道謝。”

宇文顥揹著他擺擺手,邊走邊回著劉亦然的話:“謝就不必了,七年前我承了二公子的情,權當是在下報個嗯了。”

承情?承了我什麼情?

劉亦然茫然著,但看著宇文顥已經走遠了,便也沒追上去問,只是看著那人的樣子,心情似乎還不錯?

翌日點卯時,百官看著劉亦然從宇文顥馬車上下來,倆人還有說有笑,難免又會招人非議。

錦衣衛本就行監察百官之責,這宇文顥又是個性格怪異、不好相與的,在朝中沒什麼朋友,眾人也都是看著賀洵的面子,往來時對他還有幾分客氣。

“誒,你看那劉亦然,什麼時候還跟那宇文顥這般要好了?”

“要不說那劉亦然性情風流、廣結好友呢,居然連宇文顥都能巴結上,多半是為了劉知那事兒吧。”

“話說那劉知也是,為人看著正直,想不到背地裡居然做著倒賣軍糧這等勾當。”

“嗐,你們是不知道,這劉亦然到現在還能這般安然無恙,原是宇文顥去皇上面前求了情,說這劉亦然既已跟劉知決裂,又任著監工重職,希望皇上能網開一面。”

“難怪這倆人這就巴結上了。不過沒道理呀,這宇文顥好歹一個從四品,無緣無故去結交一個罪人之子是何意?”

這邊眾人在背後議論紛紛,那邊的倆人卻還在打太極,劉亦然苦笑著,雖說是他先去找的宇文顥,但是也恨不得離這人遠一點。偏偏那人也不知什麼毛病,好像是逗自己逗得開心了,還非揪著他不放了。

劉亦然這邊跟他客套著:“多謝柏舟兄好意,要不你先去忙你的吧。”

那邊宇文顥在拿他打著趣:“二公子客氣什麼?你這如避蛇蠍的態度,倒叫我覺得我會吃了你一般。”

“柏舟兄說笑了,你可是我貴人,避誰也不能避你啊。”劉亦然臉都要笑僵了,心裡在罵著宇文顥:這人是誰家郎中做的狗皮膏藥這麼粘人,怎麼還不走?

劉亦然兀自腹誹,眼前卻突然伸過一雙手,替他撫平了微翹起的衣襟,嘴上還在調著笑:“青青子衿……二公子,你的衣衿亂了些。”

劉亦然:“……”

宇文顥三言兩語逗完劉亦然,也不給人家回嘴的時間,自個兒先去了,看起來心情大好。

回到工部的辦事堂,劉亦然敏銳地察覺到了氣氛不對勁,那些個同僚紛紛避他不及,就連平時為人和善的陳宜都沒敢上前來搭話,他嘆了口氣,箇中緣由他自然清楚,他也不願去追究什麼,只做著自己手頭上的事。

眼下劉知一朝入獄,正是該避嫌的風口,凡是平日跟他親近的人多多少少都受了點牽連,就連姜越也被暫停了職。劉亦然雖說是被劉府掃地出門了,但畢竟是劉知親兒子,這當下也少有人敢與他走一道,畢竟沒誰會拿自個兒的前途開玩笑。

這樣看來,宇文顥這人也當真是清奇,誰都避他不及的時候,就這人偏偏還敢湊上來,還正當著百官的面同他玩笑,也不怕真受了牽連。

不過說起來……貌似是自己先去找的他,昨晚自己沒被趕出來還真是宇文顥大發了一回善心。

辦事堂裡沒人願意同他說話,劉亦然只好自己胡思亂想起來,不過也沒事,他倒也樂得清靜。

因著劉知的事兒,太子黨的人多多少少都受了點打擊,眼下正是貴妃跟賀黨那派人猖獗的時候,劉亦然要做些什麼也是束手束腳,多少眼睛正盯著他呢。

“那劉亦然也真是,雖說是被劉家掃地出門了吧,但是劉知剛剛入獄,他就巴結上了宇文顥,多少是有點兒忘恩負義了。”

“可不是,今兒早我還看見他跟宇文顥有說有笑的,有這種兒子,劉知也真是倒了八輩子黴。”

“噓,你小點聲,真不怕被聽了去。”

午間的時候,辦事堂裡輪值的官員不算多,劉亦然正校對著糧道工程的文書呢,就聽有人在那邊議論著他,那兩人還真當他聽不見呢。

但是能怎麼辦呢,他若是現在真衝上去跟人理論,那不就坐實了他在巴結宇文顥麼。

“兩位大人有時間在背後非議別人,是留著工部太閒了麼?”劉亦然抬眼望過去,正見了宇文顥立在了門口,那兩個小官被宇文顥這麼一說道,都低下頭去不敢說話了。

劉亦然也是覺著好笑,背後說人壞話正撞上了最不好招惹的那位,真他們該的。

“子衿,過來,找你有點事兒。”宇文顥突然喚他道。

劉亦然一怔愣,轉頭看了眼方才議論他的那兩人,心下一動,滿臉笑意地迎了上去:“誒,柏舟,正念著你呢就來了,找我何事呀?”

劉亦然也不管別人怎麼說他了,他就是巴結上了錦衣衛的人,他們還能把他怎麼著?還別說,這種狗仗人勢的滋味還挺爽。

宇文顥確實被他這殷切的模樣震驚了,這人早上不還避他不及麼?再看眼旁的兩個不敢出聲的小官,宇文顥一瞭然,竟勾唇笑了起來。

劉亦然勾著宇文顥的肩,等出了門,立馬就撤回了手,客客氣氣地搭著話:“多謝柏舟兄替我解圍,不知找我是有何事?”

宇文顥表情淡淡,他帶著劉亦然往前邊走著,說:“我已經私下派人去錦衣衛當初調查的地方再搜尋證據去了,現在戶部的賬本被人重新接手,我安插了人校對這些年的軍餉撥出。只是時間緊,能否在動刑之前救下劉大人,全憑造化了。”

劉亦然聽沉默地聽著,宇文顥察覺得到他低落下的情緒,他不會安慰人,只能在旁陪著劉亦然走。

“我跟獄裡的人打了招呼,讓他們放你進去看一眼劉大人。只是獄中還有刑部的人,倒是你說話做事都小心著點兒。”宇文顥說。

劉亦然頓住了腳步,他訝然,心下又是感動又是酸澀,他尋宇文顥替他做這些事兒的時候,本就沒抱什麼希望,只是沒想到宇文顥真的會不計後果替他辦事。

劉亦然躬身朝宇文顥行了一禮,這一次,是真的帶著恭敬和感激的。劉亦然頓了許久,宇文顥沒說話,他受了劉亦然這懿禮,只是垂眸看著劉亦然的眼睛裡多了一絲觸動。

“多謝宇文兄肯出手相助,無論能否將父親救出來,在下都無以為報。只是父親衷心不二,只求能替家父沉冤昭雪。”

劉亦然起了身,宇文顥卻把目光別向了別處,說話的語氣依舊是淡淡的,卻好似又多了幾分別樣的情緒:“我說了,你不必謝我,我只是在還當年欠你的情。”

總說患難才見真情,劉亦然雖不記得他如何就讓宇文顥承了他的情,但是這種境遇下的出手相助,他劉子衿會記得一輩子。

日影斑駁,微風蕭瑟,兩人相對無言了一路,一個是心情沉重,一個卻是不善安慰人。

倆人就那麼沉默著走到了牢獄前,前面是昏暗潮溼的通道,劉亦然又停了下來,他怯了。

不知道是害怕見到劉知受了刑罰的模樣,還是害怕自己會忍不住失控,叫賀洵拿了把柄。

宇文顥沒有出言催他,他跟著停下來,陪著劉亦然等,等他調整完自己的情緒。

劉亦然苦笑了一下,說:“柏舟兄,一會兒我要是沒忍住發了瘋怎麼辦?”

“有我在,你怕什麼,他們還能把你怎麼樣了?”宇文顥淡淡地說了一句。

人真的很奇怪,明明他們之前素不相識,明明他們都還不瞭解彼此,只因為在落難的時候被拉了一把,就好像自己可以把整個後背都交給他一樣。

但是聽完宇文顥這話,劉亦然也感覺安心了不少,他抬起腳,邁出了那一步。

“你說你承了我的情,是承了什麼情?我雖不記得你我之間還有什麼往事,但是沒想到我們居然七年前就打過交道。柏舟兄,不如交個朋友怎麼樣,以後官場上還得你多照應。”劉亦然滔滔地說了許多,像是在撫平心底的緊張。

宇文顥卻似乎沒有要告訴他七年前的故事,對於劉亦然的熱情,他也只回了句:“別人避我如蛇蠍,你倒好,還非要緊巴巴地湊上來。”

“怎麼會,你明明人挺好的。”劉亦然幾乎是脫口而出道。

宇文顥再次避開了他的話,他停下腳步,只說:“到了。”

劉亦然頓住,他垂著眸,沒勇氣去看那扇鐵門後的景象。

宇文顥確實不會安慰人,但是對於現在的劉亦然來說,他那句話幾乎振聾發聵。

“沒事,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