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勖時常來華陽宮看望柴守玉,還叫伶人編排好聽的戲曲唱給她聽。
柴守玉每每說自己不愛這些,李存勖的眼裡都會閃過一絲失落。他喜歡的人,和他志趣不同,這是多麼大的悲哀。
儘管如此,他還是事事依著柴守玉。只不過前腳答應,後腳又給忘了。有些喜好,是刻在骨子裡的,漸漸的變成了習慣,便怎麼也改不掉了。
華陽宮裡盡是絲竹之聲,吵得柴守玉心煩,唯有李存勖上朝的時候,才能得到片刻安寧。
今日她正在貪睡,宮裡就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韓淑妃。
皇上厭惡她厭惡得緊,醒來後一次也沒召過她。偶爾韓淑妃主動求見,皇上也總是很不耐煩。韓淑妃老了啊,臉上的皺紋都能夾蟲子了,無論用多麼好的胭脂,都無法阻止容顏的老去。韓家在朝中雖有一定的勢力,但到底算不上權傾朝野。可以用家世換得一個淑妃的名頭,卻不足以讓李存勖違心地寵幸她。
因曾有過共謀之誼,唐離便沒有讓她在外面久等。客客氣氣地將她引了進去,然後小聲地喚醒柴守玉。柴守玉睡眼惺忪,扶著床沿坐起來道:“唐離,你做得很好。”她猜,韓淑妃是來興師問罪的。
若華陽宮上下態度恭敬謙遜些,讓韓淑妃出了這口氣,之後的談話,便會順暢許多。畢竟柴守玉是要和郭威一起幹大事的,不宜四處樹敵。多一個盟友,總比多一個敵人要好。
李存勖盡撿名貴的藥材給她用,柴守玉的身子已經好了許多。只是腳底受傷,還不能走路。
簡單披了件衣裳,梳了下頭髮,便對唐離說:“請淑妃姐姐來內室吧。”
話音一落,韓淑妃便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看到還在床上的柴守玉,陰陽怪氣道:“都快巳時了還在睡覺,柴寶林真是好大的福氣。現在你尚未封后,見了本宮就不行禮,將來若是真坐上那個位子,豈不是要踩到本宮頭上來。”
柴守玉彎了彎腰道:“禮不可廢,妹妹見過姐姐。”言、行皆給予她足夠的尊重,緊接著以退為進:“妹妹不負姐姐的厚望,以腳傷為代價救回了皇上。”
說罷掀開被子,用眼神示意唐離換藥,她要讓韓淑妃看看她腳底的傷,讓韓淑妃知道她為了救皇上付出的代價。順便把肩上的紗布也給換了,重現那一夜雨中的慘烈,如果不是她,皇上早死了。
她相信在死夫君與失寵之間,韓淑妃會選擇後者,韓淑妃欠她良多啊!韓玲卻不吃這一套,被背叛的感覺盈滿心頭,只恨自己被一個小丫頭片子利用了,又是羞憤又是氣。
“柴守玉,你好深的算計!用一點小傷換得皇上的寵愛,天下買賣你最賺。真不愧是商人之女,投機取巧的嘴臉讓人噁心。你欺騙本宮、利用本宮,當本宮是你上位的踏板嗎?本宮今日就把話撂這兒了,有我韓玲在的一天,就沒你柴守玉好日子過!”她可真是色厲內荏,柿子挑軟的捏。
柴守玉與劉玉娘最大的區別,就是沒有一個朝中大員做乾爹。處商必就市井,柴守玉的來處並不高貴。甚至連唯一可以稱道的財富,也在邢州失陷時化為了烏有。
柴守玉沒有生氣,韓玲這種愚蠢的女人,不值得讓她動氣。
反擊太容易了,也顯得下乘。真正的高手,絕不會致一個尚有利用價值的人於死地。最好的方式是收服她,讓她乖乖為自己所用。
柴守玉不輕不重的聲音響起:“是啊,表面看來我是最大的受益者。可姐姐你有沒有想過,劉玉娘那般喪心病狂,派出的殺手一波接著一波,萬一不小心,我死在了那裡……”韓玲猛地一驚。她竟忘了這一點。
聽說當時柴守玉傷得半條命都快沒了,衣服上漬著大灘大灘的血。若不是有龐副統領以死相救,恐怕早就去見閻王了。
真要以此為代價,這賭注未免也太大了些。
柴守玉見她臉色鬆動,就知已經成功了一半,作悲傷狀,垂首嘆了口氣道:“姐姐,不知你可有聽過 ‘浮萍無果,明月無根’這句話?”
“哼。”韓玲面色不善,猶在端著。
柴守玉自顧自說下去:“現宮中人人都說皇上寵愛於我,卻不深究其原因。我曾聞漢建昭中,漢元帝率左右於後宮觀鬥獸,有熊逸出圈,攀檻欲上殿,馮婕妤直前當熊而立,保護元帝免遭傷害。元帝卻只是嗟嘆,對馮婕妤倍加敬重。次年夏,馮婕妤兒子被封王,才連帶著被冊為昭儀。終究還是傅氏娘娘,以美貌獲寵。你瞧,這就是所謂的帝王之愛,現實而又殘酷。那些嚼舌根的宮人們看不清楚,難道姐姐也不清楚嗎?妹妹的姿色不算上乘,何以惑得皇上神魂顛倒?”
“大膽!皇上馬背上得天下,柴寶林竟敢與昏庸懦弱的漢元帝作比,是何居心?”
柴守玉腹誹,李存勖還不如漢元帝呢。只是面上沒有表現出來,接著剛才的話道:“若論救命之恩,皇上對我的愛當是無果之萍、無根之月。無根無果,不得長久。皇上不是衝動之人,怎會隨口就要冊封我為皇后?這其中,必有蹊蹺!”韓玲的氣焰漸漸地矮了下去。
柴守玉佔據了主動權,她有這個本事。
“姐姐,難道你就沒有問過太醫,皇上此次醒來,可有不妥之處?”
韓淑妃嘴硬:“皇上洪福齊天,能有何不妥?”
“洪福齊天?”柴守玉低低笑了一聲,“請恕妹妹直言,都說‘吾皇萬歲萬萬歲’,可從古到今,又有哪個皇帝真正萬歲了?整個太醫院給把的脈出的結論,說皇上淤血難散,這才幾天,皇上就安然無恙了?”“那是神fo庇佑。”
“神fo庇佑……”柴守玉又一次複述了韓淑妃的話,“漢明帝最早信fo,東漢一百九十五年而亡;南朝梁武帝時fo教全盛,梁十四世而亡於隋;隋文帝出生寺廟、復興少林,享朝亦不過三十七年……”
柴守玉輕咳幾聲,驟然抬高語調:“姐姐,別再自己騙自己了,與其將希望寄託在不切實際的信仰之上,為什麼不睜大眼睛去看清楚這個世界,面對它,接受它,戰勝它,駕馭它!即使路有荊棘,即使大霧重重,可若沒有萬夫不當之勇,又怎配問鼎皇后寶座?”猶如凌空劃下一道閃電,穿透心頭重重雲翳,韓淑妃似大夢初醒,又似醍醐灌頂。
她只知怨天尤人、挾私洩憤,卻不敢找太醫問一問皇上的反常,生怕出現任何讓自己難以接受的結果。她終究是愛慘了皇上,儘可能地忽略一個事實。那就是皇上體內的蠱。
“召太醫問問吧。”柴守玉勸。
她不相信韓淑妃紮根後宮多年,在太醫院沒一個信重之人。
韓玲到底是禁不住柴守玉的步步誘導,道出了一個名字,竟是副院正。
她怕皇上縱情聲色壞了身子,特安排自己人仔細調理,柴守玉從未見過如此痴心,又有些純情的娘娘。
有時候純情並不是一個好詞語,帶著一絲蠢。尤其是在這後宮。韓淑妃愛皇上愛得沒有了自我,這比年華老去更悲慘。
副院正很快被請來。
向兩位娘娘行過禮後,他低頭道:“根據院正和臣的猜測,應是那蠱蟲活躍,強行催發了皇上的意識,才使皇上處於亢奮狀態。這是一種有悖醫理的消耗,對皇上來說是禍非福。臣日日都在觀察記錄聚於皇上足三里穴上的紅斑,初時像寶珠,慢慢地變成了荔枝,到現在已有鴿子蛋那般大小,不出三月全身都會被覆蓋。到那時,回天乏術。”
“三月!”韓淑妃顫抖失聲,“成王攻打叛軍用了三年尚未歸朝,郭大人攻打蜀國又該多時?”
四人之中,柴守玉最為鎮定。
她讓唐離去給韓淑妃泡茶,茶能安人心神。
柴守玉道:“姐姐莫要過分憂心,咱們並非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刻。有路走路,沒路劈山也未嘗不可。”
又轉頭對著副院正道:“本宮曾在《靈樞》上看過,說邪在脾胃,皆調於足三里。脾又主思,是為相思之意。皇上醒後瘋狂愛上了本宮,是以本宮大膽推斷,皇上是中了名為‘情’或者‘相思’一類的蠱,本宮說得可對?”
副院正點點頭道:“娘娘聰慧。太醫院無能,不能為皇上分憂。”
“術業有專攻,太醫不必自責。”柴守玉道,“既然知道是此類蠱蟲,如果控制皇上與本宮見面的次數,是否可以遏制蠱蟲的生長。”
“原則上是這個理兒。”
“好。”柴守玉重重說道。
她面向韓淑妃:“郭崇韜大人離去前曾叮囑於我,申王與劉氏朋比為奸。申王不倒,劉氏就有死灰復燃的可能。京guan已肅,可地方毒瘤仍盤踞各地,他們貪贓、腐敗,搜刮民脂民膏為己所用,甚至很有可能用來造反!餘毒未清,江山何安?只有像切瓜砍菜一般斬斷申王的手腳,才能保得江山安穩。”
柴守玉說得累了,頓一頓道:“所繳錢糧,盡數運往郭大人軍隊。郭大人英武蓋世,屢出奇計,只要後方補給充足,何愁不能速戰速決?而妹妹亦會做好本分,儘量少見或不見皇上。姐姐若信,妹妹定全力配合;姐姐若不信,就把妹妹一片赤忱散作煙。”
韓淑妃還有選擇的餘地嗎?她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
更何況柴守玉說話間嚴絲合縫,讓人挑不出半處錯兒。
她下定決心:“好,本宮能為皇上做些什麼?”
柴守玉心想:魚兒上鉤了。
“禁衛軍中,郭大人手下小將石敬瑭知妹妹盛寵,冒死直諫,說鎮州堤壩與洛陽一般無二,俱由申王手底下官員負責督造,且貪汙款項,中飽私囊。皇上受洛河水之苦甚深,難保他日鎮州不會出現人禍。聽聞姐姐兄長出身工部,擅鑑定土木工程,又曾在戶部呆過一陣子,深諳賬目之道。”
後面的話,已不必再說。
“容本宮考慮考慮。”韓淑妃遲疑道。她得先去查清楚這石敬瑭是什麼人,然後再做定奪。
這時,外面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唐離出門去看,發現是郭威。
“你怎麼來了?”
郭威一臉凝重:“剛打聽到的訊息,劉玉娘懷孕了。”
“啊?”
“你速將訊息帶給她,好叫她有個心理準備。”
“嗯。”
唐離關上門,折回屋內。
“姑娘,劉氏懷孕了!”
“什麼?”韓淑妃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身體搖晃了幾下,腦袋一陣眩暈,連眼前的景象都變得灰濛濛的。她喘了好久,依然接受不了這個事實。
後宮之中,妃嬪難有孕;即使有孕,也常因各種各樣不為人知的原因而小產。
皇上盼子心切,假如劉玉娘腹中是個皇子……
韓淑妃不敢再想。
柴守玉清冷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事急從權,姐姐還要考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