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勖從袖兜裡掏出一個樂鈴,搖上一搖。殿外的伶人們聽到召喚,魚貫而入。他們都是拍馬慣了的,最會察言觀色,在李存勖厭惡的眼神中,將劉玉娘拖了下去。
李存勖從來都不是心慈手軟之輩,無論是坐在馬背上還是龍椅上。他淡漠地指著劉玉娘帶來的幾十名太監、宮女,對著心腹伶官景進道:“拖下去,一律處死。”
嚎哭聲一時不絕。
李存勖原就對他們欺負柴守玉之事不滿,又恨這聒噪聲音汙了外邊的仙樂,眉頭聳起,再喚景進:“加重刑罰,誅九族吧。”
“是。”景進領旨。真是個暴君啊。
柴守玉不喜眼前的這群奴才,就在之前,他們還聯合要對她凌遲。無論他們有什麼樣的苦衷與身不由己,傷害即成,柴守玉就不可能原諒。她身上的縛痕是他們勒出來的,喉嚨也被人用手指戳傷,她首先要心疼自己,才有餘力去憐惜別人。
所以她不會為這些奴才求情,但他們的家人是無辜的。
但凡家中條件好些,都不會把孩子送進宮來為奴為婢,打罵是輕,丟命才是最讓人心驚膽戰的。他們的家人多是鄉間農人、販夫走卒,遠離權謀鬥爭的旋渦,一心所想就是能吃上飽飯。已經夠可憐了,還要遭受無妄之災。
柴守玉不禁勸阻道:“皇上醒來,可喜可賀,只因您是真龍天子,得蒼天庇佑。守玉只是儘自己的本分,不敢邀功。蒼天眷顧大唐,以百姓為船載起您的江山霸業,留了他們家人的性命,讓生者為大唐敬獻綿薄之力,皇上以為如何?”李存勖不由得責怪道:“玉兒就是太心善,受了傷還要替他人考慮。你有什麼要求,朕還能不依嗎?說這麼多話,喘著了吧?朕這樣看著,真是好生心疼。”
短短時間內,李存勖對柴守玉的稱呼由“守玉”變成了“玉兒”。無論是說話的內容還是語氣,都讓人起一身雞皮疙瘩。
一旁的郭威青筋暴起,腦海裡將李存勖捶上了千百遍。與此同時,他開始醞釀怎樣以最快的速度將這昏君拉下帝王寶座,但現在還不是時候。
華陽宮的鬧劇終於收場,李存勖召來了太醫和醫女,命他們為柴守玉診治傷勢,又親自給她擦臉喂藥。柴守玉好幾次留意到李存勖看她的目光,總覺得沒有報恩這麼簡單。
他看她的眼神好熟悉,就像……郭威看她一般。難道……柴守玉大膽地想。
對於前者,她是苦惱的;可想到郭威,心頭竟隱隱有些期待。她決定試探李存勖。
柴守玉惶急地從床上坐起,掙扎著要下地。李存勖不解地攔住她,道:“玉兒,你這是做什麼?”柴守玉指著跪在外面的郭威三人,盡力想流出幾滴眼淚,最後發現非但擠不出來,反而把自己噁心壞了。
她終究不是那塊料,索性棄了這矯揉造作的方式,直言道:“皇上,臣妾與郭威清清白白,您罰他長跪,置臣妾的清白於何地?臣妾從不否認自己與他不曾相識,但也絕不承認與他有私,您若疑心深重,不如處置了臣妾!”這樣的態度,已可算得上是大不敬。
李存勖絲毫不以為忤,將她按回了床上,說話斷斷續續,似乎還有愧意:“朕不是這個意思……朕自然是相信玉兒的……朕只是怪他們保護不力,讓玉兒遭了這麼大的罪……玉兒莫氣,朕這就免了他們的處罰。”
李存勖的表現離柴守玉心中的猜想越來越近。她隱下所有的情緒,道:“皇上心胸寬廣,倒顯得臣妾小氣。只是宮中人多嘴雜,皇上又寵愛臣妾,日後難免有人嫉妒,以今日之事做文章。臣妾名聲盡毀事小,有損皇上聲譽事大。臣妾一想到此,就痛心疾首。”
“這可怎麼辦呢?”李存勖儘量順著柴守玉的話說。
柴守玉道:“為今只有二計。一是將臣妾打入冷宮,閒話自然就會消失;二是讓郭威做臣妾宮中的侍衛,以皇上的信任堵了那悠悠眾口。”真是得寸進尺!若換一個人說這樣的話,提這樣的建議,李存勖早就火冒三丈,嚷嚷著處死了。但面對他心愛的柴守玉,他給予的是絕對的信任。
“傻玉兒,你忘了朕說過要封你為皇后的嗎?朕一言九鼎,豈是兒戲!朕喜歡你還來不及,怎捨得將你打入冷宮,等你身子好了,朕就舉行封后大典。”
說完對身邊的太監趙得道:“去宣那三人進來。”
郭威、劉知遠、唐離跪在屏風後面,等待李存勖發落。
李存勖為了討好柴守玉,當著她的面積極表現:“你們三人雖護主不力,但衷心可嘉,朕今日饒你們一命,特封郭威與劉知遠為華陽宮正五品帶刀守門侍衛,你們定要恪守己責,無事莫要進殿打擾玉兒養傷。至於唐離,你是玉兒孃家帶進宮的,由你照料玉兒,朕也能寬心些。”
“謝皇上隆恩。”
“唐離留下,其他兩人出去吧。”
“是。”
柴守玉完全確定了李存勖對自己的一片痴心,可這是為什麼呢?這樣深厚又包容的感情,不是區區一次營救可以催化的。
她想到了皇上腦袋裡的淤血,莫不是腦子磕壞了?可除了面對她時的“特殊言行”,其它一舉一動,都分明還是之前的那個李存勖。
而且太醫說過,李存勖腦後淤血過多,又延誤了最好的治療時機,要想醒來,並不容易。他怎就突然好了,還精神百倍。
柴守玉說出了心中的疑惑:“皇上,您傷勢初愈,龍體可還好?”“大好了,連太醫都說朕能醒來奇蹟。” 李存勖摸著自己的後腦勺道,“只是這裡的血塊還未散開,需要長時間的調養。”
柴守玉詫異萬分。血塊堵住筋脈,醒來的確是種奇蹟。她打算有時間定要找個可靠的太醫問一問,弄清楚其中的緣故。
但今天她是真的不希望李存勖留下來,哪怕只是躺著也不行,遂下達了“逐客令”,客氣而疏離地說:“皇上不在乎自己的龍體,在這陪著臣妾,臣妾心中惶恐,不能入眠。”
李存勖聞言起身道:“玉兒莫要擔心,朕回去歇著便是。”說罷掖了掖柴守玉的被子,離去時還一步三回頭。
李存勖一走,郭威便溜了進來。他才不管李存勖的命令,以後非得多多進殿。
他賭氣一般站在柴守玉的床頭,嘴唇嘟得老高。柴守玉從沒見過他這個樣子,忍俊不禁地彈了彈他的腕縛。
這個機靈的小哥,當初還把腕縛藏在衣袖裡耍弄了好幾個僧人呢。
郭威一想到剛才李存勖當著他的面對柴守玉又親又抱,心中的氣更盛,抓住柴守玉的小手,忿忿道:“我要閹了那昏君。”柴守玉咯咯地笑。
郭威表現得這麼明顯,所有的愛意她都感受到了。她心中歡喜,任由郭威抓著手道:“他可是皇帝,你怎麼閹了他呀?”郭威道:“內府庫裡的錢財我已經派人送去成王殿下那,相信不久之後成王就能回京。”
“可成王忠肝義膽,你又怎能確信他會發動兵變呢?”
“成王被昏君欺壓已久,心中早已攢滿了失望。你不是說過,我們要操控局勢,不一定要成為最強大的那股力量,只需要在適當的地方推波助瀾,就能改變整個形勢的發展。我心中已有眉目,你且等著我大展拳腳。待得成王心中的失望變成絕望,李存勖的死期便到了。”
殺死李存勖不難,難的是如何在殺死後全身而退。申王又虎視眈眈,急需一個篡位的理由。郭威不能犧牲自己為人做嫁衣,成王是他最大的靠山。
他不是自視甚高的大男子,從不以凌駕於女人之上為榮。他謙遜、低調、敬愛她、高看她,把自己的計劃和盤托出,讓她幫著參謀參謀。在他眼裡從沒有誰強誰弱,因為他們是一體的。
柴守玉在郭威身上看到了極大的進步,兩人一起把計劃修改得更加完美。原來優秀是可以傳染的。這得益於郭威的天賦與氣度,他幾乎能吸收身邊所有人的優點。比如:柴守玉的機智,郭崇韜的謀略。
他還肯下苦功,最愛看的就是郭崇韜推薦給他的《閫外春秋》。書裡記載了許多存亡治亂、賢愚成敗的事例,讓郭威明白了什麼叫做“以正治國,以奇用兵”。
說得好呀,以奇用兵。只要出其不意,就能打中敵人的死穴。不過這個頭,得由皇上信任的人來起。
柴守玉是最好的人選,悅音坊倒塌,便是最好的引子,順藤摸瓜,還能將火燒到洛河水壩。租庸使孔謙雖已斬首,可底下的鏈子卻還好好兒的。那一根繩子上,拴的全是申王的螞蚱。
讓李存勖與李存渥這對親兄弟互相消耗,即是為成王李嗣源鋪路。
李存勖愛柴守玉愛得痴狂,自然什麼都聽。再加上朝中與李嗣源、郭崇韜交好的大臣附議,那些官員革職的革職,處死的處死。
劉玉娘被打入冷宮後,申王孤掌難鳴。他決定重新部署,叛了李存勖。
他後悔啊,沒有在前幾日李存勖昏迷之時發動宮變。他總是在伺機等待更好的機會,卻發現局勢越來越不可控制。
行刑的時候他站在申王府最高的書樓上,眺望著滿目的綠意。大地風景多美,山川載滿詩情。江山萬里,明月清風俱從君。
他不甘心當一個王,他要成為至高無上的皇。
他心緒起伏,在心中勾勒出一幅壯麗的輿圖。
一個牙衛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身後,打斷了他的幻想:“稟王爺,草蕪宮傳來訊息。”
“本王不想聽。”
劉玉娘對李存勖來說,只是一顆廢子。
“屬下斗膽,定要把訊息傳達。”牙衛忠心耿耿,貼著申王的耳朵說了一句話。
“此話當真?”申王驚訝中帶著喜悅。
“千真萬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