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兒用瘦弱的手臂緊緊抱住自己,把腦袋深深地埋在膝蓋上,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不讓自己哭出聲音來。外頭那些草已經被妖怪帶起的狂風吹得東倒西歪,一層層倒伏几乎就要來到她的身邊,等這些草都被吹伏,那麼自己就將徹底暴露。
現下她再跑已經不太可能,一來自己已經被凍得全身冰冷,慌亂爬動間鞋子全蹭掉了,手腳都是被粗硬的草根和砂石磨出的血口子,雙腿也軟得像麵條,再也使不上勁了,再說自己能跑,也跑不過這妖怪扇風的速度,一動還更明顯,指不定才跑開幾十步,就被抓住踩死了!
妮兒聽著耳邊呼呼的風聲,還有那妖物時不時暴戾的怪叫,一顆心像泡在冷水裡,再也沒有了一絲求生希望。
妖怪還在發狂,越抓不到它就越著急,無論這逃走的女人是妖是人,都令它抓狂,要是個妖,那她逃走後恢復好,還不得回來後報復自己?自己這百十餘年的修為算是要拱手相讓了。這要是個人,自己還給放跑了,那簡直就是給妖丟人丟到家,她要是跑了出去,那山下的人可不得一起上山收妖?那這座山的妖物怕是難逃,放火燒也能收拾乾淨。
所以無論那女人是誰,自己都不能讓她活著走出這塊山谷!
妖怪扇動僅剩的大翅膀,向著草叢深處飛去,那股子人味越往裡越濃,八九不離十這女人就躲在那草叢裡頭,也真是個膽子肥的,裡頭那個草篦子可是能生生將活物吸食成乾的,它都不敢輕易下腳去,可眼下自己已經將人逼到了絕路,眼看就要得手,也不能便宜了草篦子小妖!於是加重扇動翅膀的力道,颳得那些柔弱的草一茬茬伏倒,露出下面髒汙漆黑的泥沼來。
隨著最後一叢草倒伏,妮兒周圍就再也沒有可以遮蔽身形的障礙物了,她就像一團剛降生的小嬰兒,蜷縮在一起臥在荒草叢裡。
妖物幾乎眼睛都瞪累了,單邊翅膀搖得十分費力,就在它打定主意,都想放棄趕緊躲回老巢拔刀療傷,再窩個百八十年再出山,一團淺色物體出現在它視線裡,激動得它壓低身形低略過,瞧得更仔細些。
呵!這不就是那個砍斷自己半條翅膀,敢和自己死死對視叫板的那女人嘛?咋地現下做縮頭烏龜只知道埋頭躲避了?!躲來躲去,拼死抗爭,眼下還不是讓自己找到了?!真是喜得讓妖心花怒放,再向低處掠過時,它激動不已發出了高亢刺耳的嘯聲,激得妮兒忍不住鬆開手來緊緊捂住了自己耳朵,她一動,那怪物就愈發尖利得意怪叫。
再一次低空略過那女人,它採用了一個俯衝的姿勢,用羽翼上的勾刺去扎那女人,給她挑在翅尖上再繞山谷飛一圈,好叫這些躲在暗處嘲笑了自己一整夜的大大小小妖怪們長長眼,自己好歹把人給搓扁揉圓順帶殺了!
可惜有些事,想得太圓滿,最後總是摔得很慘,老天爺對人對妖,總是一視同仁。就像這妖物,明明已經僅剩一隻翅膀勉力支撐,還是要逞能去用翅膀勾掛人,於是就只能自食其果,即將俯衝到妮兒門面處時,一個踉蹌,直直朝著荒草叢栽去,那左翅尖颳著目標的衣裳“撕拉”一聲,為自己纏了幾條破布就一頭扎進了草堆裡。
妮兒連人帶衣服被扯出去幾步遠,上半身一涼,整個衣服從領口到後背被撕開一個大口子,“呼呼”往裡頭灌著夜風,說不出得透心涼。
“咕呲-咕呲”旁邊的草垛裡又傳來羽翼撥動荒草的聲響,柔弱的蒲草託不住妖物沉重的身體,粉粉斷為數寸,它所碾壓之處,草呈一個扇形的方式倒去,那妖物似乎仍不死心,繼續掙扎著往妮兒撲來。
妮兒驚慌失措朝著身後的黑暗看去,只見一團漆黑的龐然大物用一種划船前進的方式向她罩來,可憐的女孩哪裡經受過這些,又驚又怒之下,只得環抱住自己,轉過身去對峙。
那妖物似乎在做最後一擊,沒有留餘力只管往前撲去,無論是裡子面子,它今天都在這山谷丟盡了,與其躲回去讓其他妖怪有機可乘,還不如自己豁出去,大不了同歸於盡,它下輩子再做妖!
很好!它終於看見那女人滿臉的淚痕,最讓它滿意的是,那雙眼裡還有了恐懼,正在圓睜著看著自己靠近,它真是迫不及待張開嘴衝去,給人來個囫圇吞棗!
妮兒只見到一張寬如黑車斗的大嘴張開著朝自己兜頭而來,裡頭腥臭的味道燻得她幾乎提前昏死過去,可她開始清醒著看到了那妖怪巨大嘴裡森森白牙倒立,心裡頭在想,到了這裡頭去,可不比釘板滾肉好受到哪裡去!可不得活活疼死自己!
“不!不!”我不能死在這臭嘴裡,即使知道螳臂當車,她還是本能地伸出手去,擋在了自己的腦袋前,好像這一雙柔夷,能拒妖於千里之外。
隨著她雙手鬆開那隻剩個前襟的破爛衣裳,白皙的脖頸露了出來,上頭有個明晃晃的小墜子垂掛著,在這夜色裡格外地亮眼,好似黑暗絕望裡,帶給人唯一希望的光亮。
妖物急急衝撞了過來,就在離這個瑟瑟發抖不自量力的女人還有那麼幾尺遠時,黑暗的夜空裡,突然從她身前顯出一隻金色的巨鳥,展開那一雙亮瞎眼的翅膀,雙爪成兇狠的鉤,從地上借力而起,一下子撲到那妖物身前,截住了那不要命的攻勢後,一爪將那它當胸蹬開幾丈遠,這下那妖物像個破爛風箏似的倒在了亂草間,撲騰幾下倒是再也翻不起身了!
要是這妖物能說人話,它一定會在看到那隻炫酷亮瞎它眼的巨鳥現身時,大喊一聲“大金鵬王!”然後乖乖受死,不用生生受自己心目中神鳥那一爪,直接抓斷了它的妖根,再也不能做妖攢修為了……
正在那妖物奄奄一息暗自悔恨時,山谷裡頭的風聲似乎更靜了些,自從這“大金鵬王”現身後,它成功壓制了山谷裡其他蠢蠢欲動的邪祟們,誰要是想趁火打劫,哼哼,就看看那地上躺著的傻缺妖,誰不好惹,偏偏要去覬覦一個有奇緣的女子,這下可好,作死得死了!
金鵬王完成那一擊之後,又回到了棲身的小金墜子裡,好似一切都沒發生過,這都是妮兒臨死前的幻覺,她甚至來不及再確認一遍,就已經昏死了過去,淡淡的一層金光覆蓋住她縮成一團的身子,就像之前她被驚嚇到昏死過去一樣,彷彿從來都沒有人來驚擾她,所有的打鬥掙扎,恐怖妖物都是她的夢境。
幾乎是黎明時分,有一支舉著火把的隊伍從山頂一路翻下到谷底,遠遠的還傳來獵犬的狂吠,驅散了山谷裡霧氣瀰漫帶來的寒意和死寂。有人在高聲喊著“師傅!師傅!”“娟兒娟兒!”“潤生!”,聲音裡滿是焦急,可是山谷裡回聲飄蕩,一圈圈地漾開來,又被山體反彈回去,“師~傅傅”“娟~娟兒”“潤~生生”,被拖長的尾音說不出的怪異冰冷,好像這山谷也成了妖物,張開了巨口,正在誘惑著外來人迷失其中,突然就合攏山體,將這些活人脫下,拒絕得骨頭渣子都找不到……
“汪汪汪!”一陣高亢的犬吠炸起,給這支憂心忡忡的隊伍增加了一些信心,人們忙舉著火把,在亂草堆裡深一腳淺一腳向著獵犬指引的方向奔去!
首先看到的是倒在地上面目腫脹變形,四肢扭曲流血的小兵,這副樣子嚇得人們一時之間不敢上前確認人是否還有氣息,最後是放出獵犬上前去嗅聞,狗老實趴下護住他胸口,眾人才鬆了口氣,人還活著的,狗都想護住他最後的氣息,於是七手八腳安排人手趕緊抬出谷去搶救。
剩下的人繼續前進搜尋,終於在一片倒伏的荒草叢間找到了失蹤的女人,她雙目禁閉暈厥著,身上的衣物破損撕開好些口子,身上蓋了件官差衣服,頭上還有淤青和擦傷,想來是夜黑找不到路磕碰摔傷了,好在被前來尋人的老兵找到了!跟進來的幾個僕婦們架著搬到一邊,給掰開口餵了些溫水,人的臉色也漸漸由灰白轉好過來,眾人又都鬆了一口氣。
可是這老兵甲去了哪裡?人們四散開來找尋,並沒有在這邊荒草地裡找到他的蹤跡,獵狗們跳進荒草裡頭亂竄,東叫一聲,西吠一聲,人們趕來趕去,但最終沒能發現老兵甲。
前來搜救的兵甲們好些都是他一手帶出來的,對這位嚴厲又寬厚的師傅感情深厚,他們先看到師弟那副慘樣,又看到茅草堆裡打鬥痕跡激烈,心裡頭就隱隱開始覺得不好,眼下又找不到人,那股子不祥的預感就更強烈了。
“師兄!這邊沒有!”“東邊也沒有!”“我這兒也沒有!”隨著弟兄們一個個回來報告搜尋結果,為首的大師哥,也就是老兵甲的大徒弟心裡頭也是難掩揪心,雖說當初吃這碗飯,自己師傅就先交代,得有十個膽一條命系在這一身官差服上,才能當好一個稱職的衙役,可是真到了生死關頭,也就自己師傅能真的做到捨生忘死,全力以赴。
“弟兄們,師傅有恩於你我,無論如何,也得帶他回去!”大師兄抿了抿嘴,終於用不高但字字打在人心頭的聲音交代了下來。
“好!”師兄弟們默契地散開,誰也不再說喪氣話,只管在自己的搜尋範圍裡瞪大了雙眼一寸一寸看過去,期望發現自己師父留下的訊號或者痕跡。
荒草叢的範圍實在是廣闊,這十來個人忙到髮鬚皆被打溼,也沒能全部搜尋完畢,不過好在有了一點發現,大師兄學著老兵甲的樣子,攀到了高處去看,隨著天光亮起,他依稀辨出,荒草裡有一條細細的道,好像是被人踩踏出來,它歪歪斜斜地通向了不遠處的密林裡。
“走!你們幾個跟著我,把狗牽上,咱們進林子!”大師兄點了幾個膽大身壯的師兄弟,一行人沿著那小道往林子裡摸去。
這片老林子有些年頭了,裡頭參天大樹密密匝匝,樹冠遮天蔽日,人胳膊粗的藤蔓低垂盤旋,這晨光已經開始從山頭上亮起,可這林子依舊昏沉沉,好像與外面是兩個世界。
進了林子後,眾人都覺得後背發冷,忍不住搓了搓胳膊,好在幾個男人都是膽子大的,不然這老林子可不敢進,不僅是說裡頭草木茂盛已經無路可走,更讓人忌憚的是,裡頭容易滋生出邪祟來,很多行腳人寧可繞遠路也不願進老林子走直線,就是因為這老林子邪乎,經常有人進去,但不見人出來,久而久之,就有“老林子吃人”的滲人說法。
大師兄摘下掛在腰間的酒壺,抬頭飲了一口燒刀子,又遞給後面的兄弟,大家輪流喝下幾口燒酒,那股子火熱滾燙立刻就從五臟六腑湧上來,充斥了身軀,給大夥凍得冰冷的手腳帶去了暖意,眾人又往火把上纏了沾滿煤油的棉布,讓火光更旺盛些。
就說“酒壯人膽”那也是很有道理的,酒一喝下去,人身體暖和起來,陽氣翻湧,還有甚妖邪敢害!大師兄心裡頭一酸,就連這,也是師傅說的,自己師傅一身是膽,自己也不能慫,帶隊進山搜人可不能看見山險就打了退堂鼓,這可不就是打了師傅的臉,要是師傅有個長短,他做鬼在這林子裡看到自己幾個慫樣,也不會放過他們的!
“呸呸呸!”大師兄突然衝地上吐起了口水,眾師弟不解,以為是啥忌諱,也紛紛清清嗓子開始往自己腳邊呸呸發射,一時間火把熊熊燃燒,男人們吐痰聲此起彼伏,連那獵犬也放鬆了一下緊繃的尾巴,死寂的山谷彷彿為這群忠勇的兵甲們開了一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