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風從遠方拂過，吹散了希爾緹娜被精心編織的公主辮。

“不摻雜任何外物的……屬於我的回答嗎？”

希爾緹娜就這樣握住信紙，感受著自己的栗色長髮如水般傾瀉，在半空中鼓盪。

她的心靈深處——與這張信紙的主人所經歷過的點點滴滴，像是破碎的光影般逐一浮現。

……

深藍港中，與那位黑髮黑眸少年的第一次初見。

彼時的自己剛剛進入了歷史殘響，只是隨意地選擇了一處酒吧打探情報……然後，便被正在酒吧中玩牛郎模擬器的拉斯特給搭訕了。

因為對方搭訕的話術過於套路，以至於讓希爾緹娜誤以為這個副本npc，其實是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仗著生了副好皮囊便到處拈花惹草的海王。

當然，以如今的視角看來——拉斯特「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是假。

但「拈花惹草的海王」這一評價，倒是算不得錯。

……

再到後來，在港口區被鐵十字的潮汐追逐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只能從瞭望塔上一躍而下。

在冰冷的海水裡，卸妝後的自己得到了拉斯特九點五分的評價。

那一刻炸彈被引爆，數十米高的火風席捲整片港區，彷彿黃昏中交替升起的日輪。波光粼粼的大海上，日出般的火光中，燃燒的城市映在兩人的眼瞳裡，彷彿昏黃色的星海。

那一天，不止是拉斯特，希爾緹娜也同樣記住了這個眸子裡倒映著星辰大海的少年。

……

第二次歷史殘響，那座像是籠罩著永無止境大霧的凍水鎮。

拉斯特以同伴的身份，見證了希爾緹娜兒時的夢境，那名為「巡林者」的理想的起源。

以及，她與自己昔日摯友芙蘭的最終訣別。

……

攻略夜世界的間隙，兩人一起同遊繁星大學校慶，參加下午茶會的時光。

雖然只是些瑣碎的、不值一提的日常——

可是此時此刻，在經歷過如此多事情之後，再度回想起來，那段寧靜的時光卻依舊曆久彌新……

那也許是自母親去世之後，希爾緹娜所經歷最美好，也最令她懷念的時光。

……

以及，幾個月前，兩人在繁星大學的偶遇。

剛和前來看望自己的繼母吵完一架，身與心皆產生了一絲動搖，罕見迷惘的自己，向著拉斯特問出了困擾許久的問題：

“一個人為了正義，究竟能夠付出多少代價？”

那一刻夕陽正濃，黑髮少年便站在繁星大學的庭院中央，站在那淡金色的落日餘暉裡，悠閒自得地叼著一根草莖，表情被暮光遮掩，朦朦朧朧難以看清，唯有側臉的輪廓在微微曦光裡分明深邃。

可他的回答卻又是那樣斬釘截鐵，沒有遲疑——

“我所擁有的一切。”

……

明明都是些破碎的片段，樸素的感情。

但此時此刻，這些回憶卻如潮水般湧來，反覆沖刷著希爾緹娜的腦海。

直到她因種種變故而紛亂繁雜的思緒，被潮水所徹底沖刷殆盡，再也不剩一絲雜質——

僅餘下了那不受任何外力影響，而是源於希爾緹娜心靈深處的聲音，最為單純的本願。

“傻瓜，還在信裡說什麼會心懷期望地等候我的回答……”

那夾雜在暴風裡的不成聲話語……

究竟是嗚咽，還是悲鳴呢？

“我的回答會是什麼——”

“從一開始起，你不是就心知肚明嗎？”

脆弱的信紙在暴風中翻折，獵獵作響。

希爾緹娜那因為無數次的揮劍而早已經穩定無比，握著信紙的手，第一次有了顫抖。

她緩緩合上了雙眼，感受著那股來歷莫名，卻溫暖無比的情感在心中盤旋激盪。

希爾緹娜知道，拉斯特的這一戰，除了對自己父親的反叛、以及狩獵敵對的守墓者之外……同樣，也是在向她展示著某樣東西——

在理想與現實的夾縫，使命與親情的裂隙之間。

所存在的，第三種可能性。

……

已經忘了究竟是幾歲時候的事情了，只記得那應該是一個庭院裡落滿金黃楓葉的秋天，正如秋葉領的名字那樣。

“小緹娜——”

“長大以後，你想要成為什麼樣的人呢？”

“當然是成為像媽媽這樣的巡林者！”

回憶裡，那位女騎士的面容已然模糊，但希爾緹娜卻依然記得那一天母親的神情——

在聽聞了自己的回答後，先是有些錯愕，隨後微笑著摸了摸自己的小腦袋。

“你有著一個了不得的夢想啊。”

“雖然這注定是一條崎嶇而艱辛的道路……不過，在波瀾萬丈的旅途中也一定會有著美麗的風景。”

“小緹娜，希望你也能夠邂逅那個在通往夢想的旅途上——能夠陪你一起看風景的人。”

這便是名為希爾緹娜的小女孩，那作為「巡林者」的夢想原點。

再後來，在面對兩難抉擇的時刻——自己母親踏入火海的那一幕，被深深地刻印入了希爾緹娜的腦海之中，成為了她永遠也無法忘懷的執念。

時至今日。

伴隨著希爾緹娜愈發成長，一日日地變得強大。

如今的她，也終於不得不直面與十年前母親完全相同的處境……在「自己的理想」與「重要的唯一」之間的兩難抉擇。

若是想要守護自己的重要之人，那麼便必須放下執念，拔出聖劍繼承王位，放棄自己那「巡林者」的幼稚夢想。

而若是想要延續自己的理想，那麼便意味著眼睜睜看著拉斯特作為隱秘戰爭的犧牲品，死於守墓者準天使的狩獵之下。

這是她的父親亞倫所佈置，逼迫希爾緹娜妥協，繼承王位的陽謀。

是如同電車難題一般，無論如何選擇都註定要捨棄掉許多東西的無解命題。

希爾緹娜本以為，在這兩難的處境面前自己別無選擇——

她最終只能捨棄掉自己的理想，以此來守護那個黑髮黑眸的少年，也是心中最重要的唯一。

可是，此時此刻，拉斯特卻向她展示了在電車難題的兩種選項之外……所存在的另一種可能性。

“我能為正義支付的代價，是我所擁有的一切。”

這句回答並非是空話和虛言，拉斯特是真的在以生命為賭注，踐行了這句話的真諦。

面對遠強於自己的守墓者準天使，拉斯特既沒有選擇藉助命運的遮蔽潛逃，更沒有選擇接受亞倫的善意……就這樣順理成章地與希爾緹娜成婚，成為親王，然後心安理得地接受帝國庇護。

他走出了在最開始誰都沒有料到的一步棋，憑一己之力殺死了一位即將登臨天使的守墓者。

即便拉斯特為自己這般行為所支付的代價——是捨棄了自己所擁有的一切，身與心都一同焚燬，也許再也無法醒來。

這便是拉斯特想要對她所展示的東西，也是那個少年用自己的親身行動，對希爾緹娜此前「一個人為了正義，究竟能付出多少代價」的問題所給出的回答。

那麼，在親眼見證了這樣的光輝之後……自己呢？

希爾緹娜輕握著那張潔白的信。

白紙黑字的信紙上，似乎還殘留著淡淡的暖意——這是那個少年所留下的餘溫，是心與心之間的溫度。

希爾緹娜沉默地審視著自己的本心。

明明自詡為巡林者，自詡為追求理想的騎士——

但過去的我，是不是有些太軟弱了？

在父親的引導下，在「成為合格的君主便必須學會價值的取捨」、「拯救一部分人的同時便意味著拋棄了另一部分人」、「讓全部人都獲得幸福，得到救贖的辦法從一開始起便不存在」……等等所謂為王的哲理之中，迷失了自我。

以至於下意識地認為，「和拉斯特成婚，拔出聖劍，成為王位繼承人」與堅持自己「巡林者」的理想，便是兩種水火不容，絕對無法同時實現的選項。

但事實真的是如此嗎？

在父親的逼迫下，自己被困頓在了那所謂電車難題的二選一困境之中……

可是會受困於電車難題的人，歸根結底，不還是因為缺乏直面火車，將那呼嘯而來的火車連同鐵軌一起掀翻，同時拯救兩條鐵軌上生命的勇氣嗎？

誠然，去截停火車，掀翻鐵軌，無疑要比撥動一個切換鐵軌的開關困難許多。甚至從機率的角度來講，在絕大部分的情況下，這樣做都意味著粉身碎骨，和送命無異。

可如果只是談論機率，談論那些大機率發生的選項，那麼就等同於從一開始起便否定了奇蹟的可能性。

還未嘗試便先想著退路……如此懦弱的心態，又如何能夠將那個不完美的故事，變成自己所期望的樣子？

剛才的遠天之上，在拉斯特對守墓者準天使開出那一槍的時候，他難道便是百分百的勝算嗎？

誰能確保他一定能夠獲勝，又有誰能夠斷言，拉斯特會為此支付多少代價？

稍有一個差錯，便是比死亡還要更慘淡的結局。

但拉斯特卻依然這樣做了，並非是因為他不懂得畏懼，不知曉失敗的後果……而是因為對他而言，這本身就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他就這樣走在自己的道路上，向著那個心中兩全其美，無論是「重要的唯一」還是「理想」都要一同拯救的happyend一路狂奔著。

無論結果如何，但那個追求完美結局的願望本身是美麗的，絕對沒有錯。

既然如此，那便已經足夠。

正如母親曾對自己所說過的那樣，追逐理想的道路上，那旅途的終點固然重要——可更重要的，卻還是沿途的風景，以及陪你一起看風景的人。

“所以，父親——”

“你所說的那些「為王」的哲理，要拯救一部分人便必須捨棄另一部分人的理論……那雖然正確，可也僅僅只是單純的正確而已。”

“那種東西，我並不需要。”

希爾緹娜的嘴角勾勒出了一抹輕微的弧度，她回身眺望，注視著那帝都中心的宮殿群落。

雖然相隔遙遠的距離，但是她知道自己的父親亞倫同樣也在關注著這裡，關注著自己的兩個女兒與準女婿的動向。

“對我而言，所謂「正確」，便是無論做了什麼，都絕不後悔。”

“所以，為了不讓自己有朝一日會後悔——”

“我全都要。”

她的聲音微頓了一下。

“我會成為王位的繼承人。”

“我也會成為拉斯特他的妻子，用我的一生去呵護他，守望他，陪伴拉斯特一同實現他的理想……如果有人膽敢傷害他，那麼便必須先踏過我的屍體。”

“與此同時，我也不會放棄自己的理想，我依然會追逐母親的腳步，成為一位真正的巡林者。”

“理想也好，王室的使命和職責也罷，還有重要的唯一之人……這一切的一切，每一樣東西我都不會捨棄。”

“雖然聽起來有些貪得無厭，可這就是我所選擇的路。”

“我會用我手中的劍，斬斷一切阻礙——”

“而如果父親依然執迷不悟地阻攔在這條道路上的話，那麼您就是我的敵人了。”

這是希爾緹娜貪婪的訴求，卻也是少女對自己父親反叛的宣告。

遙遠的方向，那座籠罩在暮光中的宮殿群落裡寂靜無聲，似乎並沒有應答。

但是，下一個剎那。

帝都之中，原本已經從騷亂中鎮定下來，正在驚疑不定地討論著剛才天空中那座通天塔與魔王撒旦耶爾虛影的人們，都不由自主地再次抬頭。

緊接著。

每個人，都看到了那柄在夜空中顯現的輝煌聖劍。

並非是虛幻的雛形，黃金之劍伴隨著轟鳴的暴風顯露出實體，萬千的光芒匯聚在那璀璨的劍身之上，照徹了周圍那黯淡的昏暗夜空。

在這道激烈而清澈的光輝照耀下，無論是帝都內最普通的居民，繁星大學前來帝都吃瓜圍觀的師生們，還是那些前來觀禮婚禮的他國使者，每一個人都震撼到說不出話來。

那是由星球所鑄造的聖劍，曾於文明史之前，照亮了那個比夜更深的黑暗亂世。

無論立場，也無論身份，身為帝國的子民……他們的先祖都曾經集結於那聖劍的輝光之下，開疆擴土。

下一刻。

那柄煌煌的聖劍，在帝都上空劃出一道璀璨的光輝之徑，然後徑直落入了希爾緹娜手中。

無需拔劍，甚至無需言語。

在這一刻，希爾緹娜心中那激盪的心意與情感，已然透過她體內的劍鞘——與那柄被插入石中的聖劍達成了共鳴。

令這柄古老的聖遺物，時隔千年第一次完成了認主。

希爾緹娜舉起了手中的聖劍，明明身形是那樣的纖細美麗，可是她的一舉一動間卻又帶著雷厲風行的凜然。

璀璨的光輝裡，她一襲華美的素白長裙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則是隨希爾緹娜的心意而被幻化具現，紅與白交錯的騎士服。

這一刻的希爾緹娜，不再是先前那個被父親所逼迫，只能沉默地等待著婚禮進行……楚楚動人的柔弱王族少女。

而是重新變成了那個過往凌厲而鋒芒畢露——驕傲、閃耀的女騎士。

她手握聖劍，在清亮的劍鳴聲裡道出了莊嚴的宣告：

“從今日起，我便是聖劍之主，下一任女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