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阿姨走進診室,立即一個箭步走上前,就和大夫還有旁邊兩個實習生的手逐一握手:“同志們辛苦了,大過年的還堅守在一線,我代表廣大病院對你們致以親切的慰問和崇高的敬意,向你們拜個晚年了.”
別看老太太平日裡精神不太正常,但畢竟是做過幾十年領導的人。
她今天出門特意打扮了一下,穿著銀灰色套裝,齊耳短髮梳得一絲不苟,圍著愛馬士圍巾,配這幾件品牌飾品,倒有點優雅的味道,身上那種頤指氣使一言而決的氣質逼人而來。
大夫和實習生有點愣神,以為是上級下來檢查工作:“您是……”高倪娜很尷尬,訥訥道:“醫生,我們是來看病的.”
醫生這才恍然大悟,忍不住笑了笑。
華西二醫院主治抑鬱症、雙重人格、失眠。
在社會上又有一種叫法——神經病醫院——這很不尊重病人。
其實,在他看來,只要是人,精神和心理上或多或少都有些問題,大家都是病人,誰也別說誰。
他每天不知道要和多少病人打交道,來的人中有說自己是孫悟空下凡,有承認自己是秦始皇讓打錢的,像老太太這種裝上級檢查工作,還把大家給唬住的還是第一次遇到。
“大姐,你怎麼了,是不是心情不好,總感覺有人在背後議論你,想要暗害你?是不是感覺人生沒有希望,找不到生活的目標?”
高倪娜:“對對對,懷疑我是金牌殺手,要暗殺她.”
醫生看了看跟他的實習生,點點頭。
這是典型的被迫害妄想,已經是標準的精神疾患症狀。
實習生接過高倪娜遞過去的老太太的身份證,在電腦上記錄。
景阿姨:“我和孩子開玩笑的話你們也當真?這是我對娃娃的教育,現在不教育好他,將來社會就會教做人.”
說著話,就怒視郭司南。
郭司南皺眉:“你別什麼事情都扯我頭上好不好?”
景阿姨指著他,喝問:“你是誰,你以為你能夠有今天的成就靠的是自己的能力?不過是乘了時代之風,改革開放之風,站在風口上才讓你起飛。
你不是財富的擁有者,而是保管人,可你呢,你又做了什麼,你為這個社會又做了什麼?玩女人、吃喝玩樂,不幹正事,你德不配位.”
好一通高屋建瓴,又好一通嚴詞斥責。
“誰玩女人,吃喝玩樂不幹正事?我跟你一神經病老太婆也說不到一塊兒去.”
郭司南轉過臉,不理。
醫生:“好了,好了,咱們看病.”
景阿姨伸手拍了拍大夫的肩膀:“同志,對不起,是我兒子不對,我代他向你道歉,這次還真給你們添麻煩了。
其實,我這病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這麼大張旗鼓來掛號看病,是對社會資源的一種浪費。
前段時間,我吃每天吃四顆舍曲林,嗜睡,要不減為兩顆。
阿普挫倫減為一顆,阿立哌唑改為兩顆,就這麼定了,開藥吧.”
醫生笑了笑:“開不了,還是先做體檢吧.”
景阿姨嚴肅:“是不是有為難的地方,同志你不要有顧慮,在工作上不要怕犯錯,做錯了,改正就是,失敗是成功之母,我們要允許年輕同志大膽改革,勇於探索。
按照我說的辦,這也是組織的決定。
我還有事情,先走了,同志們再見.”
說著就一副匆匆忙忙的樣子走了,只留一屋人面面相覷。
高倪娜擔心老太太出事,急道:“醫生,你快點開檢查單吧,我先去追病人.”
大夫看著唇紅齒白精力旺盛的小高,很欣賞。
醫生都有職業病,看到健康人類,都非常喜歡,忍不住對老郭道:“你女兒好乖,現在的孩子,能夠陪奶奶來醫院的可不多,這閨女孝順.”
高倪娜:“啊!”
郭司南哈哈大笑。
正在這個時候,已經出了診室門的景老太太忽然回來,道:“糾正一下,這是我女兒,親女兒,你們醫院不要亂講,胡說八道那是要負責任的.”
來華西醫院看病的人實在太多,診室很小,有不自覺的病人和家屬擠進來,聽到這話,想起剛才景老太太說老郭強礆高倪娜的話,看過來的目光都是怪怪的。
郭司南撐不住,鐵青著臉逃出診室,出來就對高倪娜一聲吼:“你昨天回去之後在我媽面前說了什麼?”
高倪娜氣憤:“你做了什麼自己心裡清楚,剛才你不是還說那未……未什麼……郭司南,我完全可以報警的.”
郭司南:“你報啊,當時不報,現在說著些話做什麼,你這樣的女人我見得實在太多了.”
“你你你……”高倪娜渾身都在顫。
“啪!”
老太太又是一巴掌拍過來。
老郭一聲冷哼,捂臉:“你們兩人,一個瘋子,一個小孩子,老子不跟你們一般見識.”
“有你這麼在我面前說話的嗎,是我的錯誤,當初沒有把你教育好.”
景阿姨一通罵,老郭不住回嘴。
吵著吵著就到了做腦電圖的地方,隊伍排得老長,沒辦法只能等著。
郭司南業務繁忙,電話一個接一個進來,脫不了身,高倪娜沒有辦法,只得自己帶著景阿姨去檢查。
做完腦電圖,又去做了個心理測試。
郭司南來在不停接電話,他開始不耐煩,罵娘,醫生純粹是騙錢,哪裡用得著這麼多項檢查?對兒子這一觀點,景阿姨表示同意,但就算他說得對,也要教訓教做人。
等弄完,已經是中午。
兩母子還在爭執,都沒想到吃飯的問題。
小高心中叫了一聲苦,只得又跑去買盒飯。
先後有五個檢查專案,每個專案都要等半天,郭司南一直忙著工作,所有跑腿喊人的事都落到高倪娜頭上,即便小高同學精力再旺盛,也被折騰得臉色發白精神恍惚。
不禁感慨:有什麼都別有病,這家裡如果有個老人生病,還真是全家都不得安生。
還好,還好爹孃身體都健康,也是我們做子女的福氣。
景阿姨今天因為要來醫院,沒有吃藥,一直很精神。
但被人從頭到腳檢查個通透,她才意識到有點不對勁,到最後一個專案的時候,忽然變了臉色,拽著小高的手,說:“倪娜,我感覺自己夠戧了.”
高倪娜看了看檢查單,安慰:“阿姨,別怕,就是個檢測反應能力的專案,等檢查完,咱們就可以抓藥回家了.”
“不不不,我是感覺自己真的夠戧了.”
景阿姨的身體開始劇烈顫抖,話也說不囫圇了。
高倪娜心疼,摟住她小聲安慰。
郭司南冷哼:“你怕什麼,一個小檢查,又不打針吃藥。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是人都有夠戧的一天。
有一句不是這麼說的嗎,生如夏花之燦爛,死如秋葉之寧靜,自然規律,坦然面對就是.”
高倪娜終於憤怒了,罵:“你覺得說這種話合適嗎?”
和高倪娜累了一天精神萎靡不同,老郭和母親吵得天雷動地火,反神采熠熠:“合適,很合適,我就是這麼看待自己的人生,自己的生命.”
高倪娜:“你是畜生嗎?”
郭司南無所謂:“隨你怎麼說,高倪娜,你是我什麼人,你又沒跟我那樣過,咱們家的事還輪不到你開口.”
“你……真讓人噁心.”
正在這個時候,景阿姨卻默默地進了檢查室,高倪娜擔心她,忙跟了過去。
這個反應力的檢查挺有意思。
醫生讓老太太躺在床上,戴著耳機,又心臟額頭處貼了個什麼東西,接了線連到電腦上,最後把一個按扭開關遞她手上,吩咐說,聽到耳機裡傳來“滴”一聲的時候就摁一下。
景阿姨還在顫抖,手指不住痙攣。
高倪娜還是抱著她,用力抱著。
好不容易所有檢查專案弄完,已經是下午四點,終於趕到醫生下班前回到診室。
主治大夫說他已經在電腦上看過所有檢查結果,抑鬱症的問題不大,藥量不變。
阿姨最近嗜睡那是因為以前停藥了很長一段時間,過陣子就好,不用擔心。
又笑眯眯地問景老太太:“按時吃藥,你心情會很好的,要相信科學,相信我.”
聽醫生說問題不大,高倪娜鬆了一口氣:“那就好,那就好,謝謝醫生.”
旁邊的郭司南見沒事,又開始打電話,打給助理:“小鐘,晚上的夜班機沒有變動把?恩,晚飯約一下新能源那邊的老柴,大家聊聊.”
醫生卻一臉嚴肅:“抑鬱症是沒什麼問題,但檢查的結果不是太好,阿姨,還有你們家屬要有個心理準備。
比如反應力那項,阿姨得分很低,認知上已經出現了問題。
更嚴重的是,阿姨的神經中樞已經有退行性疾病,我基本上可以肯定是ad.”
說到這裡,他已經是滿面遺憾了:“就目前的醫療手段來看,不可逆,對不起,我已經盡力了.”
高倪娜不解:“什麼是ad.”
“就是阿爾司海默病,俗稱老年痴呆,我瞭解過,也有心理準備。
我不是和諱疾忌醫的人,很高興你沒有對我隱瞞病情.”
景阿姨站起來,又逐一和大夫、實習生們握手,客氣地說:“謝謝同志們,給大家添麻煩了,再見!”
然後走出去。
正在通話的老郭停下來,拿著手機一臉愕然。
接著,他又說:“痴了就痴了唄,人老了誰不糊塗?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見五陵……”高倪娜徹底暴怒:“郭司南,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幽默,你還是人嗎?阿姨……”她號啕大哭,張開五爪朝老郭撲去。
郭司南一時不防,一張臉被抓成西瓜紋路。
前番他已經被打破頭,現在又抓傷了臉,也連聲吼:“你真是瘋了了,我媽跟你什麼關係,用得著自做多情?什麼玩意兒!”
“她也是我媽,親媽,我挖死你.”
“還來……哎喲,保安,保安……”醫院是個最考驗人性的地方,這種鬧劇醫院見得多了,也不以為怪。
高倪娜忽然尖叫:“阿姨,阿姨不見了.”
她氣喘吁吁地跑出二醫院,就看到景老太太坐在花壇邊上,風冷一陣陣吹來,吹動她花白的頭髮。
高倪娜抽了抽鼻子,上去捏住她的手:“阿姨,好冷,仔細受涼。
阿姨,不要怕,有病咱們看就是,反正有的是錢,咱們找最好的醫生,我會照顧你的.”
“照顧我只是你的工作,世界上沒有不散的筵席,我真希望有你這麼一個知冷知熱的好閨女啊!”
景阿姨很傷感,說:“如果痴呆了,能夠忘記過去的悲傷也是一件好事,怕就怕將來再認不得你。
很感謝你前一段時間對我的陪伴,今年春節過得很開心。
我只是放心不下你,你是那麼可愛,不應該來人間受苦的.”
高倪娜鼻子發酸:“阿姨,我過得很好,很快樂,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景阿姨:“傻孩子,人總是要長大的。
你將來還會結婚,會有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家庭。
你一個月才多少錢,除了要養活自己和孩子,還得養你父母。
阿姨看得明白,你爹媽對你很不好,他們只是問你要錢,從來就沒心疼過你。
而至於你未來的丈夫……永遠不要相信男人,你要靠自己,必須靠你自己。
這人痴呆了,實際上就是思維毀滅,跟死亡也沒什麼區別。
阿姨死了,以後再也幫不了你,我心中好難過好難過.”
高倪娜想起爹媽那薄情的臉,眼淚又湧了出來:“我知道,我知道.”
“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
景阿姨把手抽出來,抱住高倪娜:“阿姨春節的時候跟你說過,目光要放長遠點,對自己要有要求。
去遊戲公司兼職吧,慢慢學習,慢慢成長。
這也是阿姨最後能為你做的,加油啊倪娜,媽媽的親女兒,小可憐.”
這個時候怎麼還能拒絕呢,高倪娜哭得像個淚人,不住點頭。
旁邊,郭司南還在打電話:“老柴啊,出了點狀況,我媽病了。
哦,你問什麼病,老年痴呆,恩恩恩恩,沒什麼大不了。
等下聚會取消,下來再約,謝謝理解,謝謝理解.”
沒什麼大不了?他怎麼說得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