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底是一片無垠的黑暗。

俞玩跟隨在汐彠後方，在無限空曠的深海巡遊。

似乎是為了躲避某些感知，它們不斷變換著方向下潛。

某一個時刻，汐彠的存在感突然從面前消失不見。

俞玩察覺到了一道屏障，立刻跟隨前衝，眼前豁然開朗！

一眼望不到邊際的巨大陸地，盡皆由啞光的金屬製成，

高聳的尖塔、樓房，水滴狀的巨大懸浮球形空間，佈滿大地的藍金色花紋，和其他叫不出來的建築物，全都是柔和的流線形態，

東南西北，往任何一個方向上，都只能看到延伸出去的金屬大地，沒有植被，只有零零散散的水藍色身影，以極快的速度在水中穿梭。

值得一提的是，這片巨大的空間存在明亮的光線，而分界線一線之隔的外界，又是濃深的黑暗。

俞玩以異化之身，在這分界線上沒有感受到任何異能量波動。

看來汐族雖然發展停滯，但依然有著強大的文明遺產。

不過汐彠沒有停下來介紹的意思，帶著俞玩飛速接近金屬地面，而後穿越稀稀拉拉的巨大金屬建築，最終衝入那個水滴狀大型建築的底部入口。

裡面是一個巨大的橢球形空腔，廣闊無邊，沒有光源的情況下依然亮如白晝，

只有整個空腔的正中心處，有一團與眾不同的藍裡透灰的水球，如呼吸一般微微律動著，

但那一絲絲生機之外，卻讓人感覺到沉沉死氣。

俞玩二人接近時，水球驟然拉伸變形，像個橡皮泥一樣略顯辛苦地張開，化為了一個老態龍鍾的水人婆婆樣貌。

她的生命能量其實還算旺盛，但水流都掩蓋不了臉部形象的垮塌，灰斑瀰漫在暗淡的水藍色面龐上，

與龍巢的老司令那種油盡燈枯的枯瘦不一樣，

面前這位是真正的，極端的蒼老。

“你來了。”

老水人露出一個好奇的微笑，眼重有些恍惚：

“你的異體，好強大，比他要強大的多。

唔……不好意思，自我介紹一下，我單名為汐，是汐族的全族的大祭司。”

“單名為汐？”俞玩一愣。

老水人點了點頭：

“是的，因為汐族自我而始，我是汐族文明的始祖。

不過我們沒有敬老愛幼的習俗，所以之後會遭遇什麼，還請不要驚訝。”

俞玩有些發懵。

始祖？

那得活了幾百萬年了吧？

不過文明始祖這個概念，實在是有些奇怪。

俞玩疑惑道：

“文明這種想象的共同體？哪兒來的始祖？”

剛剛問完，他的眼皮就恍然一跳。

“想明白了？”汐笑道，雖說年紀老邁如化石，但化洛後的聲音依舊動聽。

“自然生成的文明，自然是一步步進化而來，沒有什麼始祖可言。

不過，汐族全族都是基因改造的產物罷了。”

此言一出，俞玩低眉思索，

令他意外的是，汐彠——這個從“姓氏”來看當屬汐族嫡系高層的執海者，則是大吃一驚，明顯對這種秘密毫不知情。

擁有穩定傳承的文明，卻故意隱瞞自身文明的來歷，事出反常必有妖。

“這……改造之前，汐族是什麼？”

汐沒有回答問題，卻是突然轉向嚴肅道：

“新生代的人類，異變工程學系統的擁有者，我知道你拜訪汐族的來意。

對於你們來說，汐族有很多秘密，也確實有你想要的東西。

讓我們做一個交易吧。”

正餐終於來了。

俞玩想到汐族近來的反常，心中一動：“什麼交易？”

答案不出他所料。

“平叛。

平了汐族內部，不再遵守汐的命令，漸漸失控的汐族子民們的反叛。

摧毀這些被歲月鏽蝕了精神的傢伙，

讓我族擺脫百萬年來積聚的畏縮、膽怯、沉沉的死氣，在這個文明的終末時代，幫助我們做出最後一搏！”

汐的聲音莊嚴中帶著沉痛，顯然汐族文明現在的樣子，與她當初創造文明時有了巨大的出入。

俞玩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下來。

實際上，不管汐提出什麼要求，只要不是一眼就看出不可能，他都沒想過要拒絕。

有求於人擺在這裡，做不做得到的以後再說嘛。

先把情報給套了！

俞玩輕咳了兩聲，說道：

“那麼，第一個問題？”

汐點頭：“這個問題，擁有異鑑的你，難道還沒想到答案麼？”

俞玩的眉頭一下子跟繩結一樣蹙了起來：

“人類……你們真的是遠古時代的人類？和我們完全一樣的人類？

難道人類的祖先，是你們離開大陸、成為汐族前，留下的分支？”

汐搖了搖頭，目光閃爍一下：

“這件事的真相可能不太禮貌，

其實新生代人類，是我們進行全族基因改造之前，根據自己的基因組編輯出來的一種奴隸生物……

你應該在東南丘陵的汐族遺蹟中，見到過沒有自主意識的純粹水人，它們就屬於萬千廢品中還算有用的一種。

而人類存在較高的智慧，同時我族生命對其還有天生的種族壓制，在當時是完美的奴隸生物。

在人類原本的基因組中，汐族的科學家好不容易編輯出強迫人類對我族生命頂禮膜拜的基因密碼，可以算是我族文明以前，在基因領域最輝煌的成果之一。”

她微微向俞玩欠身，表示歉意：

“後來為了避災，我們舉行了全族的基因改造，並且在整片丘陵下方建造了這座海底王國，為了節省資源，便沒有帶上新生代人類。

那時，沒有了我族的干預，人類很快回到了野生動物的文明狀態，直到在數千年前開始建立你們自己的文明。

但現在，人類已經經歷了大幅度的基因異變，可能只有極少數既無異能，也無狀態進化的基因超穩定體質，還會存有對我族的天生敬畏了。”

俞玩一下想到了已經從一個小混混，逆襲成研究部專案副組長的宋高超，

他的身體，基本怎麼折騰都沒有任何變異風險，也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

“哦對了。”汐突然道，語氣中有一絲感慨：

“你或許還記得開啟遺蹟的最高許可權鑰匙，它被我留給了我當時最喜歡的一個人類，並隨著人類社會傳了下去。

只是唐朝的時候，似乎隨著你們人類的社會變遷，流落到了大陸之外的海島上。

得知最後回到異變工程系統宿主的手中——或許有必然的成分吧，但還是令我沉湎往昔許久。”

汐說的，似乎是那把名為蜘蛛切的神刀。

那把刀陪伴俞玩度過了他最弱小的時候，斬殺了無數喪屍和惡人，保護了許多生命。

當初被遺蹟的大門給吞了不還，著實讓他心疼壞了……

俞玩吐出一口氣。

他不在意這些古老的歷史。

他更在意即將到來的漆黑未來。

“您說，文明的終末是什麼意思？

根據我們的瞭解，世界規則的漏洞已經越來越大，人類如果像汐族一樣，未必不能保全自身。”

“但是，代價呢？”

面對俞玩的試探，汐的意志極其堅定：

“汐族有自己的資訊渠道，那艘攻打我們的宇宙飛船來自外星吧？

他們的星球，是否已經終結了，所以才不得不逃到這裡？

看看那場戰鬥的結果，如果放在百萬年前，汐族強盛的時候，

那一艘宇宙飛船，我們有超過五種方法在3秒之內將它撕碎！

而現在，在鏖戰之後，我們卻不得不被打入深海之下，死傷無數！”

她的眼中流露出濃濃的哀傷：

“沒錯，這顆星球的本土文明將要再次迎來終結，

汐族還可以繼續苟延殘喘，人類或許也可以像汐族一樣苟延殘喘，

但是代價呢？

文明，不是野獸，不是基因。

不是永遠有人活下來，文明就會永遠傳承下去的。

為了生存，我們不敢發展科學，探究真理

為了生存，我們不敢去宇宙深處看看，瞭解這個世界

一代又一代，汐族的子民對曾經的輝煌，對打破囚籠的慾望越來越淡薄，

直至如今出現的叛亂者，甚至開始認同野蠻人的思想，想要征服大地，征服其他種族？

你知道親眼看著一個文明，看著後代子民逐漸向野蠻墮落，是多麼恐怖的事情嗎？”

“哦對不起，不是故意說你們人類野蠻的……正常發展的話，再有一千年你們差不多也越過這個階段了。”

俞玩嘴角抽了抽。

汐正了正神色，繼續說道：

“對於我，以及經歷過文明輝煌的汐族人而言，沉溺於在這個不自由的宇宙中苟延殘喘，延續著孤獨和寒冷，沒有意義，

沒有可探索的宇宙，沒有可以探究的真理

一切最終會變得死氣沉沉。

況且，即便如此委屈，也未必能夠求全。”

她抬手指了指天頂，那氣勢卻彷彿指向宇宙的最深處：

“我從來都不相信，隨時能夠被剝奪的生存，是真正的生存。

“而這次的末日中，出現了像聖淵文明，像伊萊文明，像您和某些驚豔的人類這樣的變數，汐族理應思變，賭這一把！”

俞玩輕輕點著頭。

甭管絕對機率是多少，反正這一屆的人類，確實是所有文明中，掌握世界真相最多，最有力量改變一切的文明。

而且看來，這位汐族始祖還不知道，整個實驗體宇宙已經深度故障這件事。

正因為有了故障，

誰都不知道，在造物主的維度上，

什麼時候會把這個宇宙廢棄，或至少是為了維修故障而重啟一遍。

但就算不知道，她也依循著一個高瞻遠矚的文明生物的智慧，拒絕了苟延殘喘。

看到俞玩的認同，汐渾身的水體波動了一下，激烈的情緒平復下來，露出一絲欣喜。

她感嘆道：

“其實，汐族曾經何嘗不是雄心勃勃，要和末日相鬥，要掙扎出這片囚籠一般的宇宙？

人類應該不知道，異變工程學系統，其實曾經也被女神降世，賜予在第一代汐族人中，

當時我們進行基因改造，雪藏文明的科學技術，本只是為了穩妥起見的權宜之計，我的丈夫——一個偉大的學者，獲得了異變工程學的系統，

他雄心勃勃，想要帶領族人對抗整座龐大陸地的異變魔怪，奪回我們的陸上家園，但最終，他終究是沒有發揮真正的作用，

汐族的權力體系當時沒有崩塌，掌權者過於保守，只信賴我們自己殘存的科學與異能技術，

而且許多其他系統的擁有者，竟似乎是留在陸地上的奴隸人類，魔怪席捲陸地時，他們活下來的不多。

最終我們獨木難支，他死在了一次征戰之中……”

她的眼神中是深切的懷戀，跨越百萬年而不渝，顯然汐族生命雖然不尊老愛幼，但是對愛情的執著遠超人類。

俞玩卻捕捉到了一個重點，心裡一跳：

“女神降世？賜予你們的系統？”

他的系統可是莫名其妙上身的，沒有什麼光榮的賜予！

汐點頭：

“女神曾親自來到我們的族中，我和我丈夫都見過她。

她當年在文明博物館中降臨，選擇了我的丈夫繼承系統的力量。

後來博物館就被改成了汐族祭壇，女神是我們全族的信仰。

不過進入海中的汐族，在漫長的時間中變成了一個鬆散的文明社會，現在還虔心尊敬祂的子民已經不多了。”

俞玩的呼吸不自覺急促了起來，才發現自己已經沒有了肺部，只是水流在體表明顯地湧動。

汐看見俞玩凝重的表情，想了想說道:

“祭壇就在我這座宮殿的隔壁不遠處，

你……想要看一看神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