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裝在臥室的床頭櫃之上。
江宏盛剛熄燈,尚未睡著。
按理說,他只需伸個手,便能接到電話。
可卻任由鈴聲響著。
五聲後,鈴聲消失。
臥室裡,又陷入一片寂靜。
宋應閣低頭看了眼腕錶,正是凌晨。
江宏盛刻意不接電話的行為,讓他疑心驟起。
“五聲鈴聲、凌晨。
是打錯了?
又或者代表著某種暗號?”
無人能回答宋應閣的問題,只能靠他自己去查。
次日早上。
江宏盛離家後。
宋應閣避開兩名傭人,摸到臥室外,仔細觀看一番後,用鐵絲撬開門鎖。
他並未第一時間走進臥室。
而是又打量了一番室內的門坎、門框、把手、地面……
確認江宏盛沒有留下標記後,這才跨步進入。
隨後,宋應閣對臥室內的床、櫃子、窗簾、牆面等處,細緻入微地搜尋一遍,卻沒發現什麼可疑之處。
將房間裡的物品復原後。
他又來到隔壁的書房。
搜尋後,仍舊一無所獲。
通常來說,臥室是最能讓人產生安全感的地方,書房次之。
若真有什麼機密之物,大機率會藏在這兩處地方。
不死心的宋應閣,又探查了一遍。
“咦,這塊澄泥硯的重量似乎有些不對。”
他將巴掌大的硯臺拿起。
翻過來一看。
竟發現其底部的陶土上有著四條細微的縫隙,構成一個方形區域。
宋應閣用手指一按。
“咔噠。”
一聲極其輕微的聲音響起。
底部的方形陶土,竟像扇門一般,應聲翻轉開來。
一把鑰匙隨之出現在他眼前。
“這是……”
宋應閣似乎在哪兒見過。
略微一回想。
便記起,它與江城行營檔案室保險櫃的鑰匙,無論外觀還是齒形,竟一般無二。
“江宏盛沒把鑰匙還給賀國廣?”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宋應閣立即否定掉。
他突然想起,江宏盛曾說過,那一人高的保險櫃,是其費了老大力氣才買來的。
這麼看來,這把鑰匙,應當是他買保險櫃之時,便偷偷留下了。
要知道,那保險櫃中,除了放置人員檔案,許多機密資料,也會鎖進去。
宋應閣捏著冰冷的鑰匙。
只是一眼,他便看見,鑰匙表面因使用而留下的磨損痕跡。
這意味著江宏盛曾數次用它開啟過保險櫃。
宋應閣一時之間,竟有些恍惚。
這個江宏盛,還真是個天才。
不然怎麼能想出這麼天才的辦法?
同時,暗自下定決心,得尋個由頭,為特務處添置幾個保險櫃了……
將鑰匙放回原處後,他悄然離開江宅,趕去江城行營。
到了行營外,正欲走進去,卻遠遠瞧見江宏盛的汽車,正往外駛。
宋應閣趕緊躲在樹後,避開其視線,略一思索,便跟了上去。
昨夜的電話鈴聲,若真是傳遞了某種資訊。
江宏盛此去,必是與人接頭。
車子離開城區,往東駛去。
開了半個來小時,停在了距離東湖南岸不遠的伏虎山的山腳下。
江宏盛對著司機道:
“你在此處等我便可。”
隨後提著竹籃和鋤頭,往山上走去。
宋應閣喘著氣,換條路,跟了上去。
他靠著兩條腿,硬生生地跟上了四個輪子。
當然,這也有道路崎嶇,汽車跑不快的緣故。
伏虎山很矮,只有六七十米,面積也只有零點五平方公里。
江宏盛雖體胖,但腳步卻不慢。
沒過多久,便抵達了他此行的目的地——楊永泰之墓。
江宏盛坐在墓碑前,從竹籃裡拿出酒肉等祭品擺上,而後斟了兩杯酒。
“楊公,近來可好?這半月公務冗雜,沒能來看您,還望您勿怪啊。”
說著,把酒倒在墓碑前的空地上,自己也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屬下餘生只做一件事。
那就是將刺殺一案查個水落石出。
無論是CC系。
還是黃埔系的鄧文怡。
又或者是川省的那些人。
一旦查實,哪怕付出一切代價,屬下也定為您報仇雪恨。”
他本是農家子弟,家中貧寒。
但為人機敏,被回鄉探親的楊永泰所賞識,資助其讀書。
畢業後,又一直跟在楊的身邊做事。
二人關係親近,感情深厚。
楊被刺身亡,除了前者家人,最難受的當數他了。
這時,一個三十來歲的中年人,從墳後走出,笑道:
“江君,據我所知,此案已經結案。
‘真兇’也判刑入獄了。
憑你的力量怕是查不出真相吧?”
江宏盛面色一冷,道:
“不靠我自己,難道靠你們黑龍會嗎?”
中年人名為木尾大翔,乃是日本黑龍會在江城設定的間諜機構的負責人,其駐地便在濟民堂。
同時,他也是日本在天津的駐屯軍司令部,駐中國憲兵隊的下屬部門特高課的大尉情報官。
去年六月,日本才在天津憲兵隊內設立了特高課。
此前,這個後世耳熟能詳的日本特務機關,多在偽滿活動。
後來,隨著抗戰全面爆發,各地淪陷。
為了對付淪陷區的反日力量和組織,並竊取情報。
各淪陷地區的日本憲兵隊也都設立了特高課這個情報部門。
到那時,特高課的勢力才算真正膨脹起來。
木尾大翔笑道:
“楊君可是我們大日本帝國的朋友。
他去年獻給司令的長江一帶軍事防務情報圖,雖真假難辨,但這份友誼我們卻收下了。
對於他被刺亡一事,我們司令可是痛心疾首啊。
特意囑咐我,務必來墓前祭奠。
若江君你真心投靠,我承諾,必定幫你揪出幕後主使,您覺得如何?”
江宏盛扛起鋤頭,在墓地周圍鋤著雜草,語氣生硬道:
“說吧。約我出來,到底有什麼事?”
木尾大翔並不在意江宏盛的態度,道:
“我收到情報,說近期有紅黨重要人士來漢,不知是真是假?”
這個訊息,還是日駐漢口領事館的人告訴他的。
領事館僅得到這個情報。
但卻無力判定訊息真假以及具體內容。
因黑龍會與領事館的情報機構多有合作。
這才將情報共享。
江宏盛悶頭鋤地,不耐煩道:
“如果你是為此事而來,那你可以走了。”
木尾大翔道:
“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
恰好我有個關於刺殺案的情報。
不如互換一下?”
江宏盛鋤草的動作一頓,冷笑道: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打的什麼鬼主意。
不就是想借此挑撥兩黨的關係,阻礙和談嗎?
國仇家恨,我還能分得清。
你也不必多費口舌了。
請回吧。”
木尾大翔彎腰撿起地上的雜草扔到遠處,笑道:
“咱們的走私生意。
不是合作的很好嗎?
每個月給你的分紅,不少吧?
有一就有二。
何不再進一步?”
“你這麼一提醒。
我倒是想起來了。
生意的事。
下個月開始便停了吧。”
江宏盛剛接任行營秘書長一職時,空有職位,但無人可用。
培養自己的勢力,除了權,還需要錢。
為此,他才同日本人做生意。
如今他羽翼漸豐,自然要愛惜羽毛。
木尾大翔面色驟變,沉聲道:
“真要把事做絕?”
江宏盛不屑道:
“怎麼?原形畢露了?
說吧,打算用什麼威脅我就範?”
木尾大翔冷哼道:
“楊永泰活著的時候,可沒少讓你向我們傳遞情報。
你們乾的那些事,一旦公之於眾。
你覺得自己還有活路嗎?”
“狼心狗肺的東西。
當初禁菸督察處搜查濟民堂之時。
若非我向你通風報信。
你早已鋃鐺入獄了。
不感恩便算了。
如今竟恩將仇報。
你想公佈,儘管公佈便是。
楊公生前多被世人誤解,死後背些罵名也無妨了。
正好讓全中國的人看看。
你們是怎麼對待曾經對日友善之人的。”
嚴格來說,楊永泰並不算真正的親日派。
他的立場,會隨蔣光頭的態度而調整。
蔣光頭親日,他便是親日派。
有些前者不能做、不能說的事,只能他代為效勞。
若蔣光頭抗日,那他也可以是反日的急先鋒。
這是他的聰明之處,也是他愚蠢之處。
木尾大翔被呵斥得面子上有些掛不住。
但卻無話反駁。
江宏盛確實曾救過他一次。
而且,活著的江宏盛對他們才有價值。
死了,一文不值。
“下個月的生意,多分你一成利。
你若繼續一意孤行,別怪我心狠手辣。”
走私生意是木尾大翔的底線。
這門生意,除了能為他帶來金錢,還決定了他的地位。
畢竟這條走私線,最大的獲益者,從來都不是他,而是他背後的那些大人物。
江宏盛本來就是以退為進,如今見目的達成,自然見好就收。
木尾大翔走後,江宏盛繼續鋤草。
將墓地周圍的雜草都清除後,又坐在墓碑旁,說了好些話,這才離去。
宋應閣看著他背影消失在樹林,這才走了出來,對著楊永泰的墓,拜了拜。
無論如何,楊永泰主政鄂省期間,也算是為百姓做了些實事,當得起他這一拜。
“楊公啊楊公,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啊。”
宋應閣感慨了一句。
江宏盛與小鬼子有勾結,不算出乎他的意料。
但他沒想到,後者與小鬼子,反倒是公平的合作關係。
他一時之間,還真沒想清楚,該怎麼處理江宏盛。
是殺還是留?
夥同鬼子走私物資,攫取私利,當屬於漢奸。
但江宏盛尚存了幾分底線。
一些機密情報,似乎並未向鬼子透露。
而且他手握重權,又屬政學系核心人物之一,若能為宋應閣所用,定是一大助力。
“只是他敢和鬼子叫板,又豈會受我威脅?
觀其言行,對楊永泰倒是忠心耿耿,應是個重情義的人。
若我真替他查出刺楊案的幕後黑手。
再點名出他通日之罪。
想來能利用幾分。”
思忖一番後,宋應閣有了決斷:殺不如留。
江城行營內部問題已查清。
但宋應閣並沒有急著上報。
否則事情有了變故,他會很被動。
下山走到馬路旁,宋應閣發動鈔能力,搭上一輛過路汽車,來到輪渡碼頭,坐船過江到了漢口。
隨即回到偉雄路的小樓。
在宋應閣的指揮下,馬慎、肖威等人這兩日埋頭苦幹,除了趙嚴軍和吳聚,其餘江城站的內奸,已被全部抓獲。
期間,吳聚甚至帶著錢,找到馬慎談生意。
若非沒有宋應閣的命令,馬慎早就將他摁住了,哪還會任其歸去。
“宋科長,不止李友是被吳聚策反,電訊組的韓夢、行動科的陶磊被策反的過程中,吳聚同樣發揮了重要作用。
我懷疑他可能是最早被小鬼子策反的內奸,說不定還參與過別的行動。
您看,是不是趁早將其捉拿歸案,嚴刑逼供。”
馬慎的話,讓宋應閣一驚。
這個情況,他還真不瞭解。
不得不說,吳聚還真有兩把刷子。
明明是同志,乾的活,卻比漢奸更像漢奸。
宋應閣若是小川琴音,打死都想不到吳聚會是紅黨。
只不過,他幹得這麼出色,倒是給宋應閣出了個難題。
若拖著不抓捕,馬慎定會起疑。
可若抓捕的話,又如何在騙過馬慎的同時,放吳聚一馬?
很快,宋應閣有了定計。
“從策反的情況來看。
吳聚頗受日本人的信任。
我懷疑他會與日諜有直接接觸。
如今,八名內奸已落網。
不出意外,小鬼子定會有所察覺。
他們大機率會與吳聚聯絡。
一來確認他的安全。
二來甄別他是否與此事有關。
只要我們盯住吳聚。
便可透過他確認誰是日諜。
若不暴露,說不定能識破一個間諜小組。
馬站長,你認為我這個提議如何?”
馬慎鼓掌道:
“放長線釣大魚,此計甚高,我拍馬也趕不上您啊。”
宋應閣故意問:
“這個盯梢任務,應會在日租界進行。
不會日語,隨時有被識破的風險。
你們江城站有幾人會日語?”
馬慎神色尷尬道:
“不瞞您說,整個江城站,連一個會日語的人都找不出來。”
宋應閣嘆道:
“日本人會說中國話。
咱們卻不會日語。
就算有機密情報,放在咱們隊員面前,他們也熟視無睹啊。”
馬慎強笑道:
“咱們雖不會說日語。
但只要看見字,倒是能認出幾個來。”
宋應閣冷目掃了馬慎一眼,後者立即收起笑容,正襟危坐。
“不會就去學。
從今天開始,江城站除潛伏組的所有人,每日必須抽出時間學習日語。
我離開江城前,會進行抽查。
馬站長,你可別讓我失望啊。”
“您放心,我一定堅決執行,親自監督。”
馬慎答應得乾脆,但卻頗為頭疼,都一把年紀了,誰有心思去學日語?
宋應閣點點頭,看向肖威道:
“只有你會說日語。
那這次盯梢任務。
只能靠我倆執行了。”
肖威敬禮道:
“是,科長。”
宋應閣提出這個計劃之時。
便準備讓肖威背鍋了。
這個鍋不會太大,背一背也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