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這洋人胡亂說些什麼?他也能在這指揮我們做什麼?他能教出些什麼東西?我看不如快快趁早將他攆了去,省得在這滿口胡言亂語。”
很明顯,伯納德剛剛那話讓載玄感到被冒犯,不過這也能理解,作為皇室貴族子弟,天生自認為高人一等,又怎麼會承認這些事實,來打自己的臉?
王語如見著這劍拔弩張的局面,沒忍住輕笑出聲。
在這寂靜的屋內,她的聲音不大不小,正好被載玄那個好耳朵的聽見了,他轉過身嚷嚷著“你笑什麼?這哪裡好笑嗎?”
王語如沉了沉目光,她看向了載儀。
載儀看出了王語如的意思,他點了點頭,示意王語如說下去。
王語如轉過頭,說道“如果尖銳的批評完全消失,溫和的批評將會變得刺耳,如果溫和的批評也不被允許,沉默將被認為居心叵測,
如果沉默也不夠允許,讚揚的不夠賣力將是一種罪行。如果只允許一種聲音存在,那麼,唯一存在的那個聲音就是——謊言。”
這話是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所說過的話,現下來回應載玄那不堪一擊又死不悔改的態度再合適不過。
而這句看似無關卻又有關的回應,無論是,知不知曉這句話的,屋內的幾人都齊刷刷看向王語如,有些吃驚和慚愧,不敢相信一個後宅妾室能有這見識說出這話。
伯納德看少女粉嫩的唇一張一合說出了他的心聲,他先是有些驚訝,但又接著淺淺笑讚許的著看向王語如。
融蝕焦灼過了的冬,喘著春日的月殘花缺,這一上午的講堂時光早已經匆匆而過了,現下的這屋內的陽光也有了偏移,正好斜映在屋內。
塵埃緩緩漂浮著,沒人敢再說話,而一直不語的載儀,此時也終於開了口。
“載玄,你該知道我請亨利先生來的目的,我們旗人子弟不是吃喝玩樂,樂不思蜀的廢物,若是聽不得這些,你就以後不用再來了。”
載玄這下被懟的不敢吱聲“哥···”
載儀喝了口手裡的的茶,緩了口氣“和亨利老師道歉。”
載玄看著一臉嚴肅的兄長,委屈的轉過了身“抱歉,伯納德先生。”
伯納德搖搖頭“我並沒有生氣,大家要是有不同的意見可以反駁我,在我們的課堂上學生是可以提出不同意見的。”
屋內無人再持異樣的態度,伯納德邁著西服褲子包裹的打長途又緩緩走到了前方。
見座上的人都老實了,伯納德才繼續講吓去。
“歸根到底,不得民心,大概源於中國維持社會平衡團結民心的律法出了問題,這種數千年從未間斷的傳統法制,運作方式是內卷化的,所有人都在無處不在的枷鎖之中不能自拔,一個國家,若是民眾都是愚昧無知,痛恨統治者,那麼這個國家將很難維持下去。”
“中國的律法是,人治大於法治,處理案件是情理而非法律,而這種壓迫自然不會得到民心。”
伯納德這話一針見血,他也知道這府邸裡的主人襄親王就是如今清朝的制憲首腦,但他不曾懼怕和畏懼這些,依舊我行我素的說著。
“制憲不是一時的狂熱,若是沒有改變和顛覆的決心,那麼所有的一切將會毫無意義。”
等到伯納德徹底說完,整個屋內都安靜了,大家都不太敢說話,還是載儀開了口才打破這平靜。
“英國人喜歡誇耀自己的冷靜,認為自己不會像中國人那種陷入無緣無故的狂熱,可我記得笛福曾經說過,在他那個時代,千萬名勇敢的英國年輕人,準備為了天主教而奮鬥到死,雖然他們並不知道天主教是一個人還是一匹馬。”
這話一說,伯納德淺笑了笑“你說的沒錯是這樣,無論是中方還是西方不能一概而論,來去評價誰是最好誰是最壞。”
接著伯納德又話鋒一轉“載儀,你真像英國人眼裡的中國的政治家,中國的政治家尊崇謹慎,維持中庸,卻關鍵時刻總能給你致命一擊。”
“那麼謝謝亨利先生對我的讚許。”
說這話時,兩個丰神卓越的男子的眼神變得犀利,二人誰也不服氣的模樣讓人覺得針尖對麥芒,也難怪,二人在各自的領域都是獨一無二又異常優秀,自然很難輕易服氣。
又過了一刻鐘,順才偷偷從後門摸了進來,在載儀耳邊蛐蛐幾句話就走了。
這讓載儀的目光有些停滯,他緩了一會,看著那西洋鐘錶上的時間,他緩緩站起身,笑著說“亨利先生,今天的課就到這裡吧,明日再上。”
伯納德自然無可厚非,點點頭,示意大家可以下課了。
此時琥珀橙色的晚霞一點一點地擴散向半個天空,漾滿了那屬於殘陽最後一刻的驚心動魄。
放課後,載儀就邁著大步匆匆的走了,只剩下王語如,玉蘭,載玄還有伯納德。
載玄不知要做什麼,他故意拖慢腳步,走到收拾筆墨紙硯的玉蘭面前“小丫頭,你叫什麼?”
玉蘭抬頭就看到了載玄那副紈絝子弟放蕩不羈的樣子,她自小不太接觸男子,所以心裡還是有些打怵的,但作為一個下人,她也不得不回答“婢女名叫玉蘭。”
載玄看了看面前的少女,憋了半天也說不出一句話來,他用手抓了抓他的頭髮,過了一會終於憋出一句“知道了。”
說完,他就紅著臉拽著自己的貼身老奴匆匆走了。
玉蘭見著他這副莫名其妙的模樣只覺得奇怪,心裡編排一句便繼續收拾。
而這邊,同樣的,伯納德在收拾自己的公文包。
“先生,我能問你一些問題嗎?”
王語如不知何時走到了伯納德面前,向伯納德小心翼翼地詢問著。
伯納德聽到女孩的聲音,暫停了手裡的話,湖藍色的眼眸平靜地盯著王語如“有什麼事嗎?”
“先生,我也像你一樣學習律法,我聽說你們那裡女人也能成為律師,這事是真的嗎?”
這話讓伯納德有些驚訝,她雖不太瞭解中國的具體風俗,可他也知道在中國作為一個女人還是個小妾想著當律師,那是萬萬不可能的。
而且在中國的女人大部分只是關心那麼幾件事,自己同丈夫的關係是否和諧,自己的男人是否愛自己,自己的子孫是否健康,自己的容顏與衣著是否能在這些女人中是最貌美的。
至於其餘的事情,男人可留給她們思考的東西少之又少。
伯納德不是迂腐的英國紳士,所以對於她能有這樣不凡又卓遠的想法,這屬實讓他吃驚但也並不覺得自己該反對。
更何況,在課上時他就發現這個女孩也絕不是平凡的那些深宅內院的普通婦女,她對很多遠在千里的歐洲的知識瞭解不少。
這女孩和他以往所認識的那些封建之下的中國女人完全不同,他不免打量起眼前的少女。
“是這樣,夫人,我建議,你真的很喜歡律法,可以選擇留學,畢業後在國外從事這項工作,我想那對你來說,是個很好的選擇。”伯納德說得認真。
可王語如卻有些遲疑,她說道“若是學成歸國,我也可以在中國當律師。”
“可你也知道,你們中國自古就沒有女律師不是嗎?”
王語如不以為意,她固執地說著“那為什麼我不能將會是那第一個?我希望,為像我姐姐那樣的女孩去呼籲平等的權利,若是我成功,那麼我去國外所學的,將會惠及很多和她一樣的女孩。”
伯納德看著滿臉鬥志的女孩,他的嘴角露出淺淺的微笑“那麼你相信你會成功嗎?”
少女聽了這話,緊緊盯著伯納德,語氣堅定“我會。”
伯納德沒有說話,只是看著眼前信誓旦旦的女孩,她篤定的樣子簡直像是在宣讀《聖經》的金科玉律。
已經是紅日西沉時分,天邊緋紅色的夕陽的照耀在男人隨著秋風飛揚的碎髮,陰影之下,深邃的眼窩讓人看不真切他那雙動人的藍色眼眸此刻究竟在想些什麼。
他高挺的鼻樑被陽光打透,猶如希臘神話裡俊美的恩底彌翁,就算面對如此瑰麗繽紛的紅霞,他也毫不遜色。
“那麼夫人,祝你好運。”
還是晚風冰冷的寒風吹拂才讓此時的王語如回過神,她笑著對伯納德點點頭。
·····
黃昏時的乾清門壯麗,恢宏,威嚴卻冷寂,一雙紅底綠蕊突兀出來的琉璃影碧,成八字開合,左右各一,階下一對雌雄金獅金光耀目。
在門前的陛下,身著黃馬褂的大內侍衛,貼影壁分成左右兩列,各個挺胸站立,握刀排列,目不斜視。
而前方一乘銀頂藍呢轎,直走神武門前三牌樓西處,開始只見得一個身著玄黑金絲錦緞朝服的人,藉著神武門前幾柱走馬燈花,小轎裡走出的是愛新覺羅·載儀。
這已經快是紫禁城門禁時分了,他便就這樣匆匆進了宮。
走至慈寧宮內,載儀利落地向著行著禮,隆裕太后點了點頭“載儀啊,八旗子弟裡屬你最精明能幹,本宮最喜愛的便是你這孩子。”
說這話時,這隆裕太后笑得只留於表面,那笑容甚至未達眼底,載儀雖是個精明的但也最厭惡虛偽的周旋,對於他厭惡的人,甚至不願意同他多費一句話。
“不知太后如此匆忙,喚我前來。是何事啊?”
“無事,本宮聽說你前些日子和載灃去吃酒了?怎麼樣,那洋街如何啊?”
載儀聽出了端倪,他嗤笑一聲“皇太后您若是真想要問這些,又何必如此興師動眾地喚我來?您直說吧。”隆裕太后被這樣下臉面,依舊不惱她依舊不緊不慢地說著。
“載儀,你可知京城張家的案件?這事情牽扯巨大,前朝還有那洋人都涉及在內,而那載灃也只是叫了個前朝多少年的破爛狀元來審理此事,這事非同凡小啊···”
載儀撥弄著手裡的念珠緩緩問道“那太后的意思是?”
“那載灃只不過一親王,本宮是當今皇太后,他可喚人去辦案,那本宮為何不可啊?若是我派你去呢?本宮知道,你和那些大臣不一樣,你是真希望大清能好的···”
隆裕太后說到後面還在微微嘆息,盡力打著感情牌。
誰知,載儀聽了這話笑了笑“滿洲自得了天下,自個兒便開始鉤心鬥角,勝出的麟角便要將其他‘干擾’排擠下去,在宗親裡早動刀戮親,叫嚷著‘殺得了猛虎,還不殺幾個家賊?’這般,滿洲都像太后和親王這般,當真是傳統啊。”
這話說得隆裕太后臉青一陣白一陣,她終於有了怒意“若是你不想要接這個案子那便不接,說這些話,你是故意激怒本宮?”
載儀搖搖頭,神色不定地說著“臣不敢啊,臣自然願意接下這樁案件,太后放心。”
聽到這話,隆裕太后本來還死死扣著桌子的指甲終於放鬆下來,她故作淡定地點點頭。
於是全然沒注意到,載儀起身時那刀鋒般利落冷峻的面龐上那陰險又毒辣的神情。
載儀走後,跟隨隆裕太后多年的貼身內官瞧不出這場簡短對話的所以然來,問著“太后,您這是何意啊?這案件是大案,要是交給他,萬一因此得了民眾和洋人支援,那對我們也不好啊。”
“呵,他能辦好?你懂什麼?這事本身可沒看著那麼簡單,咱們這邊動動手段,那事他可就不好擺弄了,這樣一來他們兩方那就都好不成。
這就叫一箭雙鵰,那個載灃不是也派了個狀元官在那兒嗎····總之啊,這事兒有得瞧了,哼,兩個牙還沒長齊的‘孩珠子’罷了,還妄想和我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