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濯的手攙著楚嫆的小臂,一路出了竹林,看見憐秋和惜春正左顧右盼。
二人見到楚嫆和雲濯走過來,面上都有些驚異之色,但還是連忙向二人行了禮。
雲濯把楚嫆交給憐秋,墨色的眸子只是瞥了她一眼:“照顧好公主。方才公主險些遇險掉進圉湖中,你們隔得這樣遠,萬一公主鳳體有恙,作為婢女的怎麼擔待得起。”
二人聽聞慌忙跪了下來:“是奴婢們失了職,還請殿下和大人恕罪啊!”
楚嫆抿了抿唇,抬頭對雲濯道:“是本宮讓她們離遠些,也是本宮自已不小心,雲大人莫要嚇到她們。”
雲濯唇角一勾:“好,”他眸子裡映出楚嫆的身影,“奴聽公主的。”
楚嫆臉頰騰地一下就紅了,這下可被人抓了個正著。
她不再答話,叫兩個婢女跟著就越過雲濯快步朝珍獸苑走。
快步走帶起風來,楚嫆覺得臉上涼了些,羞赧神色卻沒有褪去。
她明知這人是個宦官,可是為什麼還會讓她這麼心慌意亂?
是因為這人生得太美嗎?
雲濯的眉眼清晰地浮現於她的腦海。
總覺得哪裡見過似的。
楚嫆煩躁地晃晃腦袋不願再去想他,只是渾渾噩噩跟在眾人身後前往這御花園中最神秘的地方——珍獸苑。
如今聖上大肆修繕宮室園林,愛好飼養天下各類奇珍異獸。
這還是因為那群近身方士向皇帝勸諫,說要養珍獸於苑內、煉奇丹於閣上,日以繼之可護王權無憂,甚至掌握帝王長生之術。
養這些奇珍異獸,還須注意不能磨滅了它們的野性。
至於怎麼個不滅野性,楚嫆就不清楚了。
進了珍獸苑,她只聽得前面譁然一片。
楚嫆跟在後面,心想,那些文武百官又不是第一次來遊覽珍獸苑,何至於如此失態。
她小心翼翼從眾官員之間擠過去,走到前面來,一眼先看到了花容失色的楚瑤掩面小步走了過來,胸口劇烈伏動著。
這是怎麼了?
楚嫆又撥開人群,眼前場景猛地入了她的眼,強烈的視覺衝擊之下她險些就要向後倒過去,好在兩位貼身侍女及時扶住了她。
憐秋和惜春也強忍著噁心,側過頭不敢再去看前面。
眼前是一個被低矮圍欄堪堪圍起來的一處巨大草地,那裡面正有兩隻雪虎爭搶著一團血肉。
害怕之餘的惡寒不是因為近距離看到兩隻沒有任何鎖鏈束縛的猛虎,而是因為在場所有人都看到二虎口齒之間爭搶的那團血肉,分明就是個人。
那顆頭髮凌亂汙濁的頭顱此刻正大睜著雙眼,嘴巴大張著,似乎不久前還在大呼救命。
手腳皆只堪堪連著皮,全身上下已無半處完整面板,大片大片的血洇染了草地,在燭火宮燈的照耀下呈現出詭異的黑色。
坐在步輦上的楚邕左右都有宮人服侍,楚嫆從他臉上看不到半分驚懼,反而捕捉到了一絲興奮。
後面坐著的皇后面色難看,廣袖掩面,側身面向步輦下的宮女,宮女捧著一個小盂。
她想必已經忍不住吐了。
楚嫆今日大受震動。
原本就對她和楚睿冷漠不搭理的父皇,竟然更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甚至面觀猛獸食人卻甘之如飴的魔鬼。
這還不夠,步輦一轉向叢林更深處行進。
百官嘔吐的嘔吐,腿軟的腿軟,但就是沒有一個人敢轉頭就走。
天子之令,臣子豈敢不從?
一行人掩一掩驚疑不定的面色後,就跟著步輦往裡走。
楚嫆纖瘦的手輕捂著口鼻,沉默著跟在楚霄和楚睿身後。
楚睿扭過頭,俊眸中不可置信的神色傳遞給了楚嫆,楚嫆只是默默對著他輕輕搖了搖頭。
以往二人還想要得到父皇的關愛,現在看來,還是離他越遠越好。
“公主難受嗎?”
高大的陰影籠罩了楚嫆。
她側身抬頭一看,雲濯就走在她身邊。
憐秋、惜春看到雲濯投來的眼色,低頭躬身遠離了楚嫆,雲濯的手順勢扶住了她纖細的手臂。
“還好。只是我從來沒看過這樣的場景,不免有些……”
楚嫆自已也不知道說什麼好,總之心裡五味雜陳。
幼時自已想象裡高大和藹的父皇,如今親眼所見竟是這樣一個冷血的人。
她聽見身邊人語氣裡隱約帶著一絲笑意,可這笑意竟莫名有些淒涼意味。
“這人原本是行人司司正。因為某日講話犯了忌諱,陛下知道之後,就直接送到這裡來了。”
雲濯看起來雲淡風輕,半邊臉隱入黑暗,看不見眸中神色。
“什麼樣的忌諱?”
“他言語間疑似諷刺了天䭲閣的方士。”
清冽的聲音沾了些仲秋的冷氣,讓她不禁伸手攏了攏披風。
“天䭲閣究竟是幹什麼的?”楚嫆邊走邊問。
“煉丹,研究長生不老術。”
輕飄飄一句話讓她噤了聲。
皇帝的近身方士,如今最得聖心。
饒是雲濯這樣受寵信的官員見了那群方士,也得彎下腰畢恭畢敬稱一聲“先生”。
“我聽說,這兩年父皇……不常上早朝?父皇在……”楚嫆壓低聲音問。
雲濯側目笑著看她,半晌伸出手指比了一個噤聲的姿勢,五官如畫:“殿下慎言。”
就是你想的那樣。
一行人走至一處又停了下來。
這片劃分開的亭閣養著幾隻極怪的大鳥。
這些鳥羽毛油光發亮,但都由玄紫色和珠灰色交疊,瞳孔竟是血紅色的。
吱吱呀呀的叫聲在夜裡更顯滲人。
“這是啖目鳥。”
為什麼叫這樣一個名字?
還沒等楚嫆問出口,她就愣在了原地。
她看見鳥架旁邊是幾個巨大的銅盞,細看那盞上正放著數顆連帶著些血肉的眼珠。
這鳥在吃眼珠。
心下的恐懼一時間佔了上風。
其中一隻鳥此刻又不合時宜地大叫一聲,翅膀撲扇開來,似乎有起飛的想法。
眾人驚懼間,楚嫆的手也緊緊攥住了身旁人鴉青色的衣袖,身子直接倒向了雲濯的胸膛。
雲濯作勢張開手臂,整個人虛虛護住了她。
梅花夾雜著蘭草的香氣充斥在楚嫆身周,讓她平穩了心情。
“人的眼睛,對嗎?”
雲濯低頭看到懷中小人兒微紅的美眸正看著自已,聲音顫抖無力。
“……對,都是犯事的人的眼睛。”雲濯微微俯首,墨色的眸中多了一份情緒,緋色的薄唇緩緩開合,“他們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
楚嫆此時才注意到她與雲濯不合規矩的姿勢,慌忙退了一步,雲濯虛護著她的手臂也順勢放了下去。
二人沉默著向前走。
……
整整半個時辰,楚嫆見到了太多足以讓她終生難忘的恐怖場景。
回到承天殿已過了戌時。
教坊司的樂工和戶部尚書之女甄茹一直在偏殿做準備,自然沒去遊覽御花園。
等聖駕及百官群臣都入了席,樂工就應時開始演奏前樂。
甄茹面容姣好,她的姿容在這京城也算得上是上等。
儘管總體比不上楚嫆,可楚楚動人之姿卻也是毫不遜色。
今日她自薦,一是為了在眾貴女公子面前展露頭角,二是為了能讓當今太子多看她一眼。
太子楚霄已經二十有五,太子妃的人選卻遲遲空缺。
百官之女哪一個不想攀上東宮的高枝,飛上枝頭變鳳凰?
這麼好的機會她可一定要爭氣。一看到父母期盼的眼神,她就不免躍躍欲試。
這首樂舞特意配上了歌詞吟唱,歌詞還是她託自已父親的人找了全京城最厲害的敘詞官寫的。
今日驚豔眾人,她對此頗有信心。
前樂一停,甄茹身著一襲藕色舞裙,手持金鈴,翩然起舞。
新的樂曲婉轉舒暢,楚邕的眼中終於多了幾分欣然。
眾人的目光都落在甄茹的身上。
甄茹餘光瞥見楚霄也在看著她,舞姿頓時變得更加熱情歡快。
曲至一半,樂聲漸趨和緩。
大殿中央嬌豔如花的女子開口吟唱——
“霜月映菱花,秋水空自流;
“涉江擷芙蓉,滄浪舟中求。
“……
“夙宵浮光度,䭲馜淚相候;
“消歇酌風雨,黯然徒離憂。
“惜時難停駐,流連今素秋……”
一曲舞罷,甄茹自信滿滿地行禮,和教坊司一眾人等退了下去。
甄茹還在等著滿殿的喝彩,坐在席間的甄尚書也在期待著皇上的評價。
可是半晌過去,殿中只能聽到一點零星的掌聲,大半官員都面面相覷。
楚嫆皺著眉。
換作對旁人,這樣的吟唱歌詞並無問題。
問題就在於,對著楚邕,這歌詞未免太“消沉”了些。況且其中有些詞彙……
難道她是在自已挖坑自已跳嗎?
楚邕沉默不語,只是淡淡斜睨了雲濯一眼。
雲濯似是才心領神會,聲音清冷:
“甄小姐,這首歌詞,誰寫的?”
甄茹愣了愣,上前行禮:“這是臣女特地為了助興中秋晚宴,自已寫的。”
“哦,”雲濯抬步走下九階,揹著雙手在甄茹跟前踱步,鳳眸變得凌厲,“不如甄小姐解釋一下這詞的意思?”
甄茹面上犯了難。
她雖然自幼學習琴棋書畫,可到頭來還只是在舞蹈上面見長。對於詩詞歌賦這些個東西,她並不感興趣。
這歌詞是找人代寫的。
其實大致意思她也能說出個一二三來,可眼看著雲濯面色如此冷厲,她怕得厲害,到頭來竟吞吞吐吐連個完整句子也說不出口。
“夙宵浮光度,䭲馜淚相候。消歇酌風雨,黯然徒離憂……”
雲濯冷笑道,“怎麼,你是在暗諷陛下和天䭲閣的大人們嗎?!”
殿中瞬間炸開了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