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霖待眾人談笑的聲音都漸漸遠去了,便轉身往佛堂走去。
對他而言,來明月莊最重要的一件事,既不是掌控大小商路,更不是奪什麼所謂家產,而是好好向他的親生母親問問當年的事。
佛堂的裝飾看起來與整個庭院格格不入,沒有雕欄玉砌,卻古樸素雅,不用進去就能聞到陣陣香火味。
慕凝霜虔心禮佛二十年,自她親手拋棄了兒子開始,便對越成琰的三妻四妾不聞不問。
佛堂只寥寥點了幾盞燈,她就端坐在堂中敲著木魚。越霖見到她時,方知越潯是隨了誰的性子。
雖說只著一身素衣,暖黃的燭光在她周身氳起光圈。這般淡雅端莊,好似沒什麼事能讓她生氣。可越是這種人,狠起心來,又比誰都絕情。
“母親。”越霖站在門口,斜陽把他的影子照得長長的。他看著自己的生母,心中五味雜陳,一時間,竟辨別不出哪一味是喜,哪一味是恨了。
木魚聲只是一頓,卻沒有要停的意思:“潯兒回來了。”
越霖心知越潯和慕凝霜並不親密,雖然省得他做作客套,不過她竟連尋常母親對親兒子失而復得的一絲絲喜悅都沒有。
“母親不問問我這半年的遭遇嗎?”
慕凝霜這才睜開一雙美目,卻還是沒有抬頭看越霖,沉聲道:“平安回來才是最重要的。”
越霖垂了眸,盯著青磚上他影子的輪廓,淺笑道:“是嗎?可我這次真是大開眼界,想不到江湖之大,竟然有一個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木魚聲戛然而止,犍稚滾落的聲音有些刺耳。
慕凝霜顫顫巍巍地轉過身來,越霖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覺得她語氣中帶著些哽咽。
“你說什麼?”
越霖嘴角揚起一抹冷笑,沒有答話。
慕凝霜卻一下由跪姿癱坐在地上,嘴裡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他明明已經死了的……不可能啊……”
他的身上雖流著眼前之人的骨血,而他只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生疏。
他向前一步,追問道:“誰死了?”
慕凝霜像是沒有聽到,只不斷啜泣起來:“洛兒,我的洛兒……”
越霖心下不由得有些不耐煩起來,眸中的焦躁正不斷擴大。他如今有些吃不準,他的這個娘究竟是冷漠無情,還是迫於無奈。
“既然母親知道他,我便遣人去查查,將他請回府中吧。”
越霖原以為慕凝霜會一直這麼崩潰下去,誰知一聽他這話,竟一下子清醒過來,激動喊道:“不可以!”
越霖剛剛動搖起來的心又一點點冷了下去,寒聲問道:“這又是為何?”
慕凝霜一陣無言,似是陷入沉思,她緩緩將剛剛弄亂的蒲團整齊放好,過了許久,才聽見她開口說話。
“我懷胎十月,分娩時難產,先是生了你,竟又過了十二個時辰才生了你弟弟,差點便死了,你父親當時遣走了家裡其他妻妾,說要好好待我。可就在你們百日宴上,有個道士硬是闖了進來,說我越家祠堂上黑雲密佈,邪氣沖天。”
她深吸了一口氣,雙眼空空地望著房梁,就好像那日的場景又出現在她面前了。
“我自是不信這些術士所言,只把他攆走,他說不出七天,你們兄弟間其中一人必有血光之災。不想第三日,我循禮帶著你們到廟裡祈福,你奶孃也不知怎麼竟將你摔下樓梯去了,你父親雖還不信,我卻慌了神,偷偷跑去找那個道士,他又言中了我未出嫁時的不少大事,我這才信了他,把請他到府裡。他卻說,你弟弟越洛星宿屬破軍,生來便克你這武曲轉世,他改不了命。若你弟弟不死,他終有一日會克父弒兄,滅殺親族,待七歲一到,就必須做個了斷。”
“僅憑著道士胡說,你就能拋棄自己的親生兒子?”越霖有些不可置信,此時心下才漸漸有了恨意,便剋制不住吼了出來。
“我沒辦法!我不止一次看到……”慕凝霜有些猶豫,垂眸掩去眼中的無奈和悲慟,“看到你弟弟想致你於死地,他把你推進池塘,拿石頭砸你,還……我承認我和你父親把你當做少主栽培,對他或許是有冷落,可你弟弟就是個天生的邪星,我不能讓一個大家族因為我的兩個兒子分崩離析。”
越霖怔怔地說不出話,一時不知該怎麼接受事情的真相,他過了生不如死的十年只是為了一個家族的安祥昌盛?
“你父親優柔寡斷,成事不足。是我令洛兒的奶孃將他悶死了,我處死了所有知道洛兒存在的下人,親手將他的屍身送去了道觀。”此時慕凝霜眼中閃爍著的不知是淚光還是什麼,越霖看不清楚,只覺得周身發寒。
“潯兒,若是洛兒當真還活著,他萬萬不能跨進明月莊,你一定要守好明月莊世世代代的家業。屆時我來與他做個了結。待我下了閻羅殿再同他賠不是,我造的這個孽,來世我給他當牛做馬還給他。”
此時慕凝霜的身後,是青燈古佛。
而越霖也一下知道了,她從來沒有為她做過的這個決定後悔。
他轉身離開佛堂,雙手緊緊攥著拳,指甲早已嵌進了肉裡,滑下一絲絲血跡。
如今再是紅磚碧瓦、富麗堂皇的園子,在他眼裡卻滿目瘡痍。
所謂妖言惑眾的道士,無非又是天穹教在從中作梗。什麼武曲破軍,也多虧他們編的出來。
想到這,他突然一愣。
他如今二十三歲,而江衍比他還小上兩歲,當年一個五歲的孩子又怎麼可能去籌劃這一切。
他仔細回想著江衍做過的大小事,都只覺得是一時興起,滿足他的惡趣味罷了。可若是從幾十年前就開始部署,這些事之間又有什麼關聯呢?
天穹教究竟有什麼樣的野心,讓世世代代的教主都為之肝腦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