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我恁爹像一記悶雷,把繪梨衣劈得呆若木雞。
少女纖細的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巫女服被她攥出深深的褶皺。
從小到大,橘政宗都告訴她上杉家只剩她一人,父母和其他族人早已離世。
即便後來在夢境中知曉了與源稚生、源稚女的兄妹關係,可夢裡的父親分明也只剩一幅黑白遺照,是個大鬍子的嚴肅老頭。
她茫然地眨著眼睛,長長的睫毛在燈光下投下細碎的陰影。
下意識地,她轉頭尋找路明非的身影,卻發現那雙總是含著笑意與溫和的眼睛裡此刻寫滿了複雜的情緒。
路明非曾經動過阻止他們相認的念頭,但此刻也絕不會對她說謊,微微頷首。
見他點頭,繪梨衣更困惑了。
她側眸望向兩位兄長,卻發現源稚生神色平靜,源稚女甚至帶著幾分瞭然,顯然他們也是知情者。
上杉越看著女兒懵懂茫然的模樣,緩緩坐回座位。
“我的名字叫上杉越,當年我從法國來到日本……”老人的聲音沙啞得像生鏽的刀,將那段被塵封的往事娓娓道來。
從二戰時的黑道至尊,到隱居拉麵攤的廢柴大叔,再到如今垂垂老矣病入膏肓的糟老頭子,講述的內容與檔案室留下的資料一般無二,只是更加主觀一點。
其中重點抨擊了赫爾佐格留下用來糊弄源稚生和蛇岐八家的資料裡說繪梨衣其實是他的女兒這件事兒,咬牙切齒,恨不得跳進糞坑把他的屍骸撈出來砍斷切開剁碎。
繪梨衣聽完其實沒什麼感觸,儘管上杉越的過往稱得上跌宕起伏波瀾壯闊,可對於世界觀扭曲且天馬行空的她來說,悲慘程度或許還比不上魯魯修。
而源稚女,他的反應其實也不大,風間琉璃的人格已經消失,可這副身體終究承載過一尊憤怒的皇,在自我催眠和模仿之下源稚女已經不再是懦弱善良的山中男孩。
在他看來,上杉越的遭遇純粹是自作孽不可活,半生風光無限,受了點挫折之後一蹶不振自我放逐,不像他們三兄妹,從一出生就已經被套上了無形的枷鎖,像是提線木偶般被人操控著活在名為悲劇的劇本里,遭受著各種痛苦。
若非妹夫的亂入,他們的結局註定無比悽慘,哪像上杉越就受一點內心的煎熬,除此之外想殺就殺想跑就跑想隱居就隱居想出國等死就出國等死。
也就源稚生是個老實人,共情能力又強,反而不像性格有缺陷的弟弟妹妹那樣看的通透。
上杉越微微有些尷尬,小兒子和女兒的反應有點出乎他的意料,想要繼續照著打了一晚上的腹稿說想要一個機會,彌補他們兄妹往日缺失的父愛,可路明非卻先一步重複了某個內容:
“你的母親叫夏洛特·陳?中法混血?”
母親一直是上杉越心中最深的痛,連社群教堂做禮拜的時候都不敢祈求她的寬恕,但畢竟過去多年,不至於聽見名字就應急,點了點頭。
“她是否出自一箇中國的大家族,京城陳家?”
上杉越沉思片刻,搖了搖頭:“我只知道我外公出身自一個大家族,到我媽媽那一代已經不再聯絡,否則跟我父親私奔失敗後她也不會回到法國當修女。”
源稚生問路明非是否知道些什麼,他說不出意外的話你們奶奶的族人還活的好好的,就是有點二鬼子嫌疑。
源稚生不清楚二鬼子是什麼意思,但知道海那邊管他們國家的人叫小鬼子,估摸著不是啥好聽話。
“行了,既然事情已經說開了,那就先這樣吧,你們該忙啥忙啥,我帶繪梨衣回中國,就不留你們吃飯了。”
路明非看了看時間,差不多到飯點,開始趕人。
上杉越可不知道寶貝女兒要被小黃毛拐去異國他鄉的事兒,想急,但沒資格急,只能看著源稚生,想讓他這個真正盡到過兄長義務的哥哥說幾句話。
可源稚生接下來要杜絕類似自己和弟弟的悲劇重演,也當是為了彌補過去犯下的錯誤,雖然大致工作也就牽個頭,但萬事開頭難,解決蛇岐八家和猛鬼眾的恩怨註定麻煩不斷,短時間內他也無法照顧好繪梨衣,乾脆就讓她跟著路明非去國外轉轉散散心。
至於上杉越,這人一輩子也就昨天靠譜了一次,源稚生完全不放心把妹妹交給他照顧,再者說繪梨衣也未必樂意。
於是上杉越只能一臉鬱悶的跟著源稚生走了。
他揣著足足十二億美元的鉅額財富而來,想要獲得一個重拾父親責任的機會,可惜兩個兒女不買賬,剩下個大兒子又不缺那點錢,心情怎一個鬱悶可以概括。
“那美好的仗我已經打完了,應行的路我已行盡了,當守的道我守住了。”
回頭看著高天原夜總會,上杉越回念著昨晚被路明非一劍砍飛前想要說出的訣別詞,這麼帥的一句話,此刻卻再難說出口。
美好的仗被別人終結了,該守的道也沒守住,放眼望去以為到了盡頭的路還有很長一段。
下潛三人組已經離去,上杉越坐上源稚生的車,離開時目光依舊戀戀不捨。
……
源稚女的擁躉全部死在了源稚生手裡,但剩下那些猛鬼眾群龍無首,自然會擁護唯一的皇,祈求他的庇護。
而他過去犯下的錯也不會因為風間琉璃的人格消失而消失,只能想辦法贖罪。
這是他們兄弟間的事兒,也知道路明非不想摻和,只等送他們上飛機後便重整舊部開啟人生新篇章。
老唐趕在飯點回來,同行的還有拎著一個大行李箱的龍馬薰,這妞兒看來是真瞅準老唐不撒手了。
“老馮呢,不是說一起去中國的嗎?”老唐沒找到芬格爾,好奇詢問。
“被他們校長抓去寫任務報告了,登機的時候會回來的。”路明非正拿著楚子航的妖刀村雨觀摩,順嘴回答一句。
芬格爾全名芬格爾·馮·弗林斯,老唐之前打趣芬格爾嘴那麼貧,中間名還是馮,聽說中國有個出名的相聲演員也姓馮,要不以後直接喊他老馮得了。
芬格爾對此半點不介意,說自己中文那麼溜,就是看了馮老師的相聲。
可惜他的言靈不是言出法隨,否則一句“我想死你們了”將徹底殺死比賽。
這邊,楚子航繼續被中斷的話題,在路明非和皇血一家子處理家務事的時候,程霜繁單獨找上他,說想要借他的刀一看。
楚子航以為是之前自己在地下車庫釋放妖刀村雨內部銘刻的鍊金矩陣附著君焰的事情被愷撒說了出去,也沒懷疑什麼,把刀遞給了對方。
但程霜繁只是抽出刀掃了一眼,發現潔白如雪的刀身上竟然有銘文後,便臉色肉眼可見的失望,彷彿內心的猜測與現實略有出入。不過他還是抱著期待地問了一句,說這把刀是從哪裡得來的。
楚子航聽出了些許端倪,懷疑對方認識妖刀村雨,甚至認識自己的父親。
“這是我爸爸留給我的。”他說。
而程霜繁聽見這句後雙眼圓瞪,抓刀的手都有些顫抖,費了好大勁兒才收刀入鞘。
楚子航看得出他應該還有話想問,但猶豫再三還是憋住了,把刀還給他便急匆匆離去,看那架勢似乎是要去質問某人一樣。
路明非聽完全部,包括昂熱告訴楚子航的情報,心裡嘀咕楚叔不愧是楚叔,無論前世今生果然都大有來頭,只不過這輩子有點渣了。
“這刀身上的刀銘什麼時候出現的。”路明非低頭看著妖刀村雨。
刀身亮如明鏡,弧度優美而肅殺,庖丁鐵造,沒有刀鐔,刀身銘刻被稱作“稻妻”的電光形狀折紋,如果長時間揮舞刀上會凝結露水。
但現在,刀根處多出了幾個金色銘文——朝崗夕雨·天魔沌滅!程霜繁就是看到了這金色銘文,才會大失所望。
“昨晚。”楚子航回道。
昨晚他殺完人擦完刀,刀身依舊雪般白淨,沒有半點雜色,只是刀根處多了一行金色銘文。
測試過不影響使用,摸上去也沒有特殊觸感,他便沒有太過在乎。
“嘿,奇怪了。”路明非也皺眉,可皺眉並不能讓他知道村雨究竟出了什麼問題。
之前從鹿取小鎮救回源稚生的時候,他幫忙看過,說這把村雨絕對有著三百年以上的歷史,應該是用仿照《南總裡見八犬傳》中虛構的妖刀村雨打造出的鍊金武器,答應回去以後幫楚子航找找相關線索。
在日本,真正能夠屠龍斬鬼的名刀就算沒有被蛇岐八家收藏,也都被記錄在一本名為《刀大鑑》的書裡,可源稚生回去翻了又翻,發現書中沒有任何關於村雨的記錄。
也沒有另一把遺失在尼伯龍根裡的“村正”的記錄。
歷史上不存在妖刀村雨,名叫村正的刀倒是很多,但都不是鍊金武器,根本不配記錄在《刀大鑑》中。
楚子航回憶著那個讓他人生髮生翻天覆地變化的雨夜,清晰記得那個男人用他自稱是“御神刀·村雨”實則是“御神刀·村正”的長刀連斬十幾個死侍的畫面,那怎麼可能是普通名刀能做到的壯舉。
說起來,那個男人也確實是糊塗,不僅上錯了高架路,還記錯了刀的名字。
如果村雨會說話,那可能揮舞時灑落的露水便是它狂噴髒話的口水。
兩人在這滿臉凝重地思考著,旁邊老唐瞅著奇怪湊過來看了一眼,直接就道:
“這是鍊金刀具沐浴太多高濃度龍血後,內部的鍊金矩陣顯形了,放著不管的話過了明天就變回去了。”
他這話說的輕描淡寫,聽著就跟人喝酒以後會上臉一樣尋常。
可路明非和楚子航卻是第一時間看向他,眼神訝異。
“不是,你怎麼知道?”路明非歪著腦袋打量老唐,不明白這個連龍族和混血種都不知道,稀裡糊塗活了二十多年的“靈異絕緣體”怎麼突然就開竅了,難不成下墓走穴的時候遇到過類似的物件?可驚訝的不只是他倆,老唐話說出口後自己也懵了。
這是自己能知道的知識嗎就說?而且還說的那麼順溜,那麼理所當然?
“嘶——我也不知道啊。”老唐撓著頭倒吸冷氣,皺眉回想剛才的感覺:
“就是看到刀身的變化以後,腦子裡自然而然的就冒出來這麼個說法。”
路明非和楚子航對視一眼,都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路明非老早就懷疑老唐的人籍真偽,而楚子航在昨晚見識過老唐無視時間零、在高天原被圍攻輕而易舉鎮住死侍群的時候也有所懷疑,現在算是湊到一塊去了。
甭管老唐以前怎樣,反正他現在正在變得越來越非人哉,什麼時候頭上長犄角身後有尾巴都不奇怪。
龍類在復甦之初需要一段時間來找回記憶和適應血統,而老唐的變化無比符合這一特徵。
路明非捏了捏拳,他擅長三種拳法——友情破顏拳、還我漂漂拳、人格修正拳。
如果老唐真的思想滑坡,那他的愛の鐵拳可能就要砸到老唐頭上去了。
這一拳,十年的功力,你頂得住嗎?會死的。
老唐被路明非捏拳凝視自己的架勢嚇得一哆嗦,剛才腦海中浮現的奇怪情緒瞬間煙消雲散,指著他道:
“呔,明明你小子想要做甚?”
“沒,手癢難耐渴望打架,要不咱倆去八角籠走一趟。”路明非嘿嘿壞笑,一臉“肘,跟我進屋”的怪模怪樣。
什麼是兄弟?
在你危險的時候,兄弟是你最大的安全感。
沒有危險的時候,兄弟就是你最大的危險。
“起開起開,我吃飽了撐的跟你打。”老唐翻了個白眼,如果是遊戲他還能勉為其難上去找虐,真人快打就算了。
最近兩天也不知道是怎麼了,和明明這小子眼神對上心裡就有點發毛,難說是不是他外出旅遊的時候掉下懸崖,被白鬍子老爺爺救下傳功,還練成了絕世功法。
村雨的問題算是暫時解決,但剩餘的疑惑太多,關於楚叔,關於程霜繁,關於老唐……
看來回去以後也是忙碌奔波的命啊。
路明非伸個懶腰,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辦法總比困難多。
這次,我將carry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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