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奉三神,興彼三城,
碎散零落,在四海之隅。
黃沙漫漫,耀耀金屬光輝,
麥卡恩 橫臥,第一座偉大賴姆負在她脊背。
果木幽幽,見證契約訂立,
術士與 深紅 ,他使 瑪珠 與 客來 崛起兩地。
內殿邊緣,屍肉腐爛蜷曲,
此為 亞大伯斯 ,頑劣惡奴將她誤釋而出。
然則亦有第四者,對其我等不置一詞。
— 阿摩尼-賴姆壁畫上的詩歌,譯自機神語。
黑星俯瞰他的軍團。遠方,阿摩尼-賴姆的雄偉城牆已然破碎。他皺眉。
光景詭異。阿摩尼-賴姆的金色高塔依舊閃耀在炮擊的煙塵中。軍營所在離城牆稍遠,士兵圍聚在營火邊,痛飲作樂,慶祝幾小時前東城門剛被炮火攻破。其中,多半還是人計程車兵已躺下,帶著恐懼準備明日攻城。見長官走出營帳,士兵皆站起立正。
沉滯的晚風拂過沙漠,亂了他的頭髮,散了他的鬍鬚。他坐上沙丘,背對戰場。阿摩尼·賴姆城門已破,但在今夜,攻城還未結束。
他抬頭望向他的月亮。太陽仍在天上,還將多掛幾時。而他看的月亮則並非幾小時後才會升起的那個月亮。是那個高高在上的,醜陋的東西——極圓、極黑,就像朝無底洞裡看一樣,柔柔的紅色光冕環繞著它,透過自城牆氤氳直上的煙霧發亮。遙望著,他聽見血液湧向耳朵。
他合十、俯首、祈禱,想起他初次看見那個東西的時候。
應該是他年輕的時候吧。已經不是小孩,但也還不是大人。睡過了女人,但還沒徒手殺過人。那時他是個農夫,又或許是個漁夫。太久了,回憶月亮之前的生活,就好像回憶昨晚的夢。幾許枝節已在恍惑間沉淪,如霧裡看花。
他的父親死時也很年輕,未曾教導過他若不幸與神相遇當如何應對。如此當然,神與他不期而遇。那是在野外,他正做著凡人普通的營生,而時間離他遠去。
剎那間,日將落未落,家無處可尋,周邊萬物忽顯得怪異非常,兇險可怖——恐懼,緊抓住他,凍結了他。彷彿被捕食者的眼睛盯著,他了無防備。急急攀上巖壁,鑽進山洞。從洞口能俯看沙灘。此夜水平如鏡,波瀾不驚。太陽沉去深淵,在洞中,疲憊不堪的神經漸漸將他拖入睡眠。他堅持、堅持,但在意識到時他已然沉沉睡去。
他入夢。夢見久遠的過去,夢見初獲火焰的人類。也夢見未來,夢見未知之地的壯麗宮殿,夢見規模之大聞所未聞的戰爭,夢見大群軍團與鋼鐵軍隊在山腳下交戰,而那山將崩裂,傾落在兩方頭上。夢見他自己,手持黑劍,顛覆大地,沉陷世界。夢見無窮無盡的毀滅與痛苦。
在夢中,他笑了。
睜開雙眼,一切已不同。他躺在灘邊。太陽不在,夜已黑。並非照著月光的那種幽藍的黑,而是一種更冷、更警覺的黑。他朝水看去,海面映照的月亮猙獰扭曲,像將死之人的手一樣伸開。抬頭看天,亦是如此。
扭曲的月亮一屈一伸,俯視著他,紅光瀰漫。月亮邀他前去,他便踩著沙子,在溫暖的海水中跋涉,走向月亮的倒影。越來越近,他感到月光蛇行爬過他的胸膛,纏住了他的喉嚨。
一臂伸出,在他耳邊輕語,向他解釋夢中之所見。告訴他,他命中註定將是偉人,註定要成為比漁夫偉大得多的人。告訴他,這個世界需要一位戰士,一位勇士,一位護衛者,需要一位能為其廝殺的人。而它,將予他禮物,將為他獻上安全、權力、控制。
他想起了幾分鐘前黑暗如何令他畏懼,令他覺得自己必死無疑。
他想起了人類。蹣跚學步的種族,分散在世界各地,一直到遙遠東方的日出之地。
他想起童年聽過的傳說。想起聽到那無人敢應的呼喚卻站起身的英雄們。那些能按自己的想象塑造世界的勇敢的少數人。國王們,征服者們。
在震耳欲聾的寂靜中,他只聽見漆黑的水在岸邊激起的音律。紅光籠罩,頭上黑色的圓球似乎更加近了。閃爍的觸手緊緊扼住他的身體。
他輕聲道出回答,月亮笑了。一瞬間,它後退了。在這一瞬間,他突然聽到了別的聲音——迅捷、憤怒,在水中衝蕩——這聲音在他腳下。
那東西繞上他的腳踝,將他拖下水去。
夜的安寧忽然被打破。他奮力擊水,什麼也看不見,像瞎狗一樣,胡亂揮舞著手臂,翻騰不止。他的肺在尖叫,而水灌進口中、鼻中、耳中。他與激流搏鬥,心思忽然清晰起來。心中,他聽見了一個聲音。
沒錯,掙扎吧。它說。掙扎是創生的本相。
於是他掙扎。以拳痛毆拉住他腳踝的那不論何物。
此乃原初子宮之混沌。忘掉那些道德、原則、律法吧。
他感覺手指好像刮到一個硬物。也許是鱗片?他捏住那東西的邊緣。
它們都無關緊要。唯有那無可逃離的暴力鬥爭之迴圈。此乃我們生於世界之方。此乃世界之本質。
他用力撕扯。他的肌肉如將死般悲鳴。他的視界漸漸隱入黑暗。直到一聲噁心的“噗”聲,硬物被扯下,而拽著他的那股力量也鬆開了。
生存是唯一的法則。
他感覺到身體上浮。頭面部破出水面,他便大口吸氣。水面平靜,一如既往——毫無一點生死相搏的痕跡。
看,孩子。以血立約吧。
一個東西漂在他面前,溼漉漉的身體映著紅色微光。他沒見過這樣的生物——一團畸形的血肉,只比他的軀幹稍大。它咕噥著,徒勞地揮舞著殘肢。它的眼睛在月光下閃爍。
他感覺到了手中東西的重量。一把黑色的短刀,玻璃般的質地。他高舉刀刃,看著那怪物的眼睛。
殺。踏進那暴力的迴圈中去。去取得你生來便應有的地位。
約立下了。
他醒來,又回到了那山洞裡。太陽從地平線升起,光芒照亮四周。他看見,在洞穴裡邊有一堆燃盡的篝火,一把黑色的短刀在餘燼中冷卻。
刀向他歌唱,歌中有一寓言,唱起日升與月落,月升與日落。他手握刀柄,感覺到蒼穹之上的高遠存在。那個存在向他低語:“歡迎,黑星。”
數百年後,他坐在沙丘上,衛兵守在較遠處。他向月祈禱,祈求指引,祈求他能確信,用軍隊和贈予他的力量所做的一切屠殺都是他想做的。
月亮靜靜凝視著他。他又顯露出軟弱和畏懼了,豈能如此?
再無應答。黑星眯起眼睛,目光堅毅。他站起身,背對空廓的沙漠。地平線上,阿摩尼-拉姆在燃燒。
機神帝國必亡。黑星將征服它。
古神尚未爭戰時,天穹尚未破毀時,
地上文明尚未曾奠基時,
彼時有四:四神,四城。
然而那第四者,犯下異端之罪,
忤逆支撐世界的那最古老的律法。
眼看世界分崩離析,三神聯手將他逐離,
遠遠流放,稱以不潔之名,
惡憎者,怪惡者,第一叛教者,
他墮下諸天,落入西方大海,
他沉沒,而諸天上的戰爭愈演愈烈。
— 詩歌的較前一節,從陶瓷壁畫殘片復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