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許是天有意,此時,雲遮的月悄悄探頭,月華傾灑,如水落下。楊逸墨瞳炯炯,掬了那片銀光,璀璨生輝。
阿五收住了驚,轉眼又多了一絲懼。阮玉崢的屍體還在那處躺著,或許他是聽到了什麼聲音。月光陰冷,她覺得寒意森森,楊逸不能看到這樣的她,只要記得善良無邪的小魚。
楊逸愣在那處,無從開口。阿五低下幾分頭,不知該留還是該走。最後她走了,與之擦肩而過,全當沒發生。
楊逸也開了口,他問:“這麼晚了,夫人在此處幹嘛?”
語氣淡淡,並無責問之意,聽來更像關心。
阿五留步,低聲回道:“玉暄沒回來,我睡不著。想到這裡看看,說不定他就回來了。”
她有些心虛,也有愧疚。
楊逸信以為真,玉暄搬救兵去了,這也走了大半個月,的確久了些。
“再等等,他會回來。”
他在安慰,阿五卻不答,她仍是心慌,怕他會上去一探究竟。若多說了話豈不是欲蓋彌彰?
想著,阿五深吸口氣,一切交老天定奪。她故作鎮定拾級而下,然一不留神腳底打滑,整個人後倒去。
“小心!”
千鈞一髮,楊逸從後托住她,以身為墊護她周全。阿五“哎呀”一聲,掌邊被粗糙的石磨破了皮,頓時出了血。
楊逸見之心被懸了起來,他小心將她扶穩,然後拉過她的手看了又看。
“疼嗎?”他蹙起濃眉,輕拍去黏在她手心上的沙,再對著傷處使勁地吹。
四目交錯,光陰逆流。他這番手足無措,就像當年青澀少年時。阿五看著她,不由抿起嘴。她沉默不語,似乎不想打破這難得的溫情,然而緩神之後,她又極為冷漠地把手抽去。
楊逸一愣,隨即失落。她似寒風,吹到他身邊又轉而行遠。楊逸自嘲地笑了起來,拱手賠了不是,然後絕了餘情,轉身上階。可是隱約有些不捨,他不自覺地轉回去,無意間一瞥,又讓他搖擺不定。
他看到小魚突然彎腰,這副樣子像在捧腹,也不知裡不舒服。
他不由緊張起來,三步並一步地跳過去,扶住她問:“怎麼了?”
“沒事,沒事,把他嚇著了。”她擺手敷衍,可面上不像嘴裡說得那般輕鬆。楊逸乾脆讓她坐下,只見她喘著粗氣,額上沁出汗。
“早不折騰,晚不折騰,偏偏在這時候亂踢。”她咕噥著,生氣卻又不捨責罵。
他的兒在裡面,已經能動了。他欣喜,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上。
“他在動?讓我瞧瞧!”
楊逸興奮,說話不由提聲。看他聚精會神地仔細摸索,阿五竟沒法兒將他推開。
小娃在肚子初動時,阿五就在想他知道後會是什麼樣,她一個人耐著寂冷,對小娃兒說:“爹爹不在,他在一定樂瘋了。”
果真與她想得一樣,楊逸憨笑,高興得追著他跑,然後又趴在她腹上細聽動靜,再抬頭時竟然像含了淚。
“我的兒……我的……”
他低聲喃喃,不捨地抽了手。隨後他側首看著她,眼中悲色難掩。
千言萬語都道不盡這般絕望傷心,他似被她所棄的犬,睜著水汪汪的眼,可憐地向她搖尾,他不敢靠近、不敢出聲,只是默默相望。
這怎麼像千軍難擋的將軍呢?阿五輕笑,笑中隱約含淚。他有了反應,立馬豎了耳朵,尾搖得更歡。
可是,他的小魚沒想收留他,她只是在笑他太傻,接著轉過頭不再搭理。希望消逝,他垂了耳,低頭默聲,心裡嗚嗚哽咽。
當初說得毅然決然,什麼前世、今生,除非挫骨揚灰,魂飛魄散,否則逃不出這段緣。
他明白,小魚也明白,只是小魚能忍得了痛,但他不行。
死寂過後,小魚起身,見她要走,他說:“我滅了敵軍三將,擊退兵馬十萬。我會拿他的首級送你。”
言下之意,是她錯看他了。他不像宋灝輕而易舉掌兵握權,但他也不像她說得弱不可擊。
小魚聽後停住了腳步,轉過頭莞爾而笑,之後又沉了臉色,冷酷且無情。
“這不是你要做的事,哪怕你做了,我也不會感激你。他的頭我自已來就行,我只要你活著過你自已的日子。”
她似生了副鐵石心腸,對別人的話漠不關心。她說要他好好活著,可從來沒提及自已。孰不知深陷淤泥的人恰恰是她自已。
他不由問她:“那你呢?你有想過你將來會如何嗎?”
小魚輕笑,隨而轉身望向天上明月,隨性道:“善惡終有報,是惡是善,我自由天定,是好是壞我都受得住。”
說罷,她回眸淺笑,輕風揚起她頰邊一縷青絲。萬千嬌柔的女子比男兒灑脫。在這一剎那,她的影與那夜的人重疊。
“你定要好好活著,然後娶子生子,享天倫之福,明白嗎?”
腦中靈光乍現,依稀殘影呼之欲出。終於,楊逸記起,那夜給他喂水擦血的人就是她。
他笑了起來,從沒有這般高興,可他沒有戳破,只是笑著回她:“那好,你有你的定數,我也有我的定數。那我就以吾命起誓,不管好壞我都會護著你……還有你的兒。”
他依然故我,執著且倔強。
“我不要你的命,拿來也無用。”
小魚拒了這份情誼,冷冷地將他拋下,隨後轉身離開。
孽緣如團亂麻,剪不斷,理還亂。阿五行步匆匆,好似身後有猛虎野獸,回到宅中,她不由喘息,迫不及待拿來案上水杯悶頭飲下,好忘了那個人、那些話。
暗中有影伏蟄,不祥之感油然而生。阿五側首看去,是宋灝坐在裡面。昏暗的屋內未亮燈,他猶如一隻蜘蛛盤踞榻旁。
“你去哪兒了?”他寒聲問道。
阿五打一寒顫,隨後不動聲色解下鬥蓬,走到裡屋掛好。
“先前睡著,悶得心慌,就出去走走。”
說著,她點燃燭燈,屋子裡瞬間亮堂,驅走心頭上一點不適。
“要走這麼久?”宋灝擰起眉,手中木杖正不耐煩地點拄著地。隨後他看向阿五,空洞的眸瞬間有了神采,難辨其色。
他看得見?阿五心裡生疑,面上依舊平靜無緒。她想他應該不知道她的行蹤,要不然不會如此淡定。
“玉暄還沒回來,實在擔心。不知不覺就走得遠了,回來路上還不小心摔了一跤,你瞧。”
說著,她伸出手,宋灝的眼便移了過去,一時間有色閃過,而轉眼又如深潭。
“你怎麼這麼不小心?!”他嗔怒,伸手招她過來。“給我瞧瞧。”
阿五乖乖地把手伸過去,掌邊破去一層皮,血淋淋的。宋灝湊近了看,拉遠了看,然後重重地往她傷處打了下。
“哎呀!”阿五吃痛,宋灝卻似幸災樂禍。
“記住了沒?以後還亂走嗎?你以為這是王府隨你逛?這半夜三更傷到我兒怎麼辦?也不讓人陪著去?”
“都是大男人,我可不願意讓他們陪。”
說著,阿五哼唧一聲,嘟囔著撒嬌道:“出去也是你兒使得壞,天天鬧騰弄得我睡不好,等他出來,你可得好好罰他。”
宋灝聽後不由大笑,伸手將她摟到懷中。
一場驚就這般化去,阿五覺得這太過容易了。這些日子他都在與將軍們商議軍情,突然之間這麼衝了過來,當中定有蹊蹺。
無數個猜疑,阿五不可能去問,既然他裝瘋賣傻,她也就順水推舟。之後宋灝替她洗乾淨傷處,他們便睡下了。一滅燈,宋灝的手就不規矩,東蹭西摸,就是想要求歡。
他嬉皮笑臉,在她耳邊輕聲道:“乖,讓我去看看我的兒。你剛才不是說要罰他?我這就去罰。”
阿五瞪他一眼,回他:“你還真不知臊!”
“我和你還有什麼臊不臊的。來,乖,抬起來些。”
說著,他便解了衣。
阿五閉上眼,腦子裡突然響起一句話:“婦人腹中有物……”
她看到了阮玉崢,頓時興趣全無。宋灝察覺,略有不滿道:“怎麼?先前還好好的。”
“他在踢我。”阿五敷衍,忙掩住慌亂之色。宋灝看著她,然後伸手撫上她的臉,一點一寸摸得仔細。
“我教訓他去。”
說著,他放下手。
今夜承太多秘密,阿五不由心慌意亂,她做了一件原本想不到的事,細思恐極。
她曾經殺過人,十二歲時,“父王”就讓她割了犯錯侍女的細脖。那時,她怕得要死,而今夜她卻無情無緒,想來她不是怕取了阮玉崢的命,而在怕自已沒感覺。
歡到極至,痛便湧上,她似浮在汪洋大海,有點找尋不到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