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臺是冥尊的寢殿,可在追風使印象中,這些年統共也沒在冥界見過冥尊幾面,幽冥臺這幾萬年來也是空著的,他們今日何以弄出這樣的排場打掃,莫非是冥尊要回來了?
追風使連忙上前,拉了個手拿掃把,身著灰色衣衫的侍者,詢問道:“你們在做什麼?”
侍者扭頭一瞧,連忙彎腰行了個禮,說道:“護法大人,是這樣的,冥尊就要回來了,大祭司叫小的們趕緊將這幽冥臺收拾收拾,打掃的乾乾淨淨的,也好叫冥尊住的舒心。”
此處沒有別人,侍者剛剛的那一聲護法,確是在叫他無疑,追風使不解的問道:“你剛剛說什麼?什麼護法大人?”
侍者忙答道:“護法大人還不知道吧,上回您離開冥界之後,冥尊回來過一次,不過又匆匆忙忙的走了,她離開前,封了您做了冥界的護法,小的先在這兒恭喜護法大人了。”
追風使聞言點點頭,瞧著侍者一副諂媚的嘴臉,心中頓生反感,嫌惡的說道:“好,我知道了,你們去忙吧。”
侍者瞧見追風使臉上多了幾絲不耐煩的神情,忙恭敬行禮道:“是。”說完便拿著掃把朝前去了。
這件事情倒讓追風使有些疑惑,他離開幽冥臺後,反覆思量:“冥尊怎麼這個時候回來了?難道是知道了之前他在凡界豢養血靈的事情?還是有什麼別的事情是他不知道的?她將自己封為冥界護法,用意何在?”
世間之事,有因才有果,想到這裡,他心中隱隱的有些不安。
他定了定神,轉身疾步走回了自己的住處,一進去,便瞧見之前胡亂扔在地上的佩劍,他遲疑了一瞬,還是上前將它撿了起來。看到劍上的血跡,追風使想起之前離開崑崙山時,將卿珩刺傷,也不知道卿珩的傷好些了沒有,她現在又怎麼樣了?
他回身望著門外面的侍者,蹙了蹙眉,又想了一想,覺得還是先將他們支開,便走到門前對著外面如同立柱一般站著的侍者說道:“我有些乏了,要歇息一會,你們兩個在這怕會吵著我,先回去吧。”
兩個玄衣侍者聞言,相互對望一眼之後,一齊拱手說道:“小的領命。”說完之後,有序退下。
追風使望著兩人徹底離去,才趕忙回身將自己的房門拉上。
他找了兩件乾淨的衣裳換上,隨即走到榻前,拉開被子,又將床榻弄得亂糟糟的,隨後便施了術法,遁身離開了冥界。
好在冥尊已經將冥河解禁,他從冥界出來時,也沒有費什麼工夫。
兩個時辰後,追風使出現在了頵羝山上,他小心翼翼的隱去自己身上的氣息,有些猶疑的朝著凌暉殿走去。
路過山前的扶桑樹時,追風使不由自主的再次停下了步子。
他抬著腦袋,仰頭望著深入雲端的扶桑樹頂,想起了當日與卿珩坐在樹頂的情形,不由的笑了一笑。
周圍不乏有別的神仙過來,站在扶桑樹前,雙手合十祈禱,臉上皆是如出一轍的恭敬虔誠。
追風使在樹下站了一會,抬腿向凌暉殿的方向走去,瞥到從凌暉殿中出來的一抹青色的身影時,連忙轉過身去。
他心中想著往前走,可腳下的步子卻是始終挪不開,只好僵在原地。
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這麼沒用,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看見卿珩時,會緊張成這個樣子。
也許現下叫他面對卿珩,他會抬不起頭來,虧心事果然不能多做。
追風使的擔心卻有些多餘了,從凌暉殿中出來的卿珩,本就恍恍惚惚的,根本沒有注意到他。
他鬆了口氣,轉身後瞧著卿珩,待她走的遠了,才遠遠的跟在了身後。
卿珩手中提著個半大的包袱,走了一路,卻連頭都沒抬一下,路上遇見的神仙們向她行禮,她也愛搭不理的。
他小心翼翼的跟著卿珩,見卿珩到了暘谷的丘臺便停下了腳步,也不敢離得太近,只能遠遠的看著,便在離丘臺遠一點的地方找了棵粗壯的樹,躲在了後面。
他將自己露在外面的衣角往裡收了收,悄無聲息的慢慢探出頭去。
暘谷今日有些風,暘谷畔的竹林隨風搖動,磨出一陣沙沙的聲音來,因與丘臺有些距離,中間又夾雜了些風聲,此時卿珩說什麼,追風使聽得並不真切。
他望著卿珩手臂上包紮的傷處,心中十分愧疚,又想起之前的所作所為,有些失神,緩緩轉過身來,無力的靠在了樹上。
良久,追風使聽得周圍風聲小了,輕輕的轉過身去,瞥見丘臺上半個影子也沒有,知道卿珩已經離開,才緩緩走了出來。
他心情有些沉重,半晌後才挪動步子,緩緩的走向丘臺,望見丘臺上新添的一個小土丘與旁邊立著的石頭時,他愣了一愣。
或許他覺得石頭上面寫著的字,於他來說有些刺眼,他迅速的瞧了一眼石碑,有些心虛的低下了頭。
他杵在那裡良久,一直垂著頭,腦袋像是有千斤重,抬不起來似的。他站在那裡,心中突然感觸良多,他想到生活了三萬多年的冥界,想到了這世上還與他息息相關的人,還有卿珩。
他審視著自己過去的人生,出生在魔界,算是他人生一個很不好的開始:他一出生沒多久,魔界便經歷了足以讓他們滅族的戰火,不過,很慶幸,他沒有死在魔界,也沒有留在魔界經受魔界戰敗後的大亂與歸降神界的屈辱。
一個冷冰冰的神仙,在瞧見襁褓中的他之後,動了此生唯一一次惻隱之心,將他帶回了自己的府邸,收做了義子,他或許總算是遠離了災難,從今以後向著平靜與幸福而去。
可事實並非如此,義父在他五百歲的時候,與神界的其他神仙們起了矛盾,最終叛離了神族,帶著他與族人來了這陰冷的冥界,他也莫名其妙的成了冥界大祭司的兒子。
或許離開魔界不是他逃離了災難,而是災難的開始。
他不知道他們以後都要生活在這個陌生的地方,他不喜歡冥界,冥界很冷,不同於他們在北海的府邸,即便是最冷的時候,還是有些許美景風光。冥界沒有陽光,千萬年間都是黑夜,起初,他很害怕,但後來,他不敢再對任何人說出害怕這兩個字。
剛來冥界的時候,他因為害怕,便哭著去找義父,說自己要回去。
義父看見他懦弱的樣子,十分的生氣,說一個男子,動不動便哭哭啼啼的,叫別人看見了,像什麼樣子。
話才剛說完,義父便將他拎起來,扔到了寒冷刺骨的冥河中。
他驚慌失措,驚恐萬分。
一個五百歲的孩子,突然之間遭遇這樣的事情,自然是給嚇傻了,此時除了哭什麼都做不了。
他望著義父離去的身影,看著岸上的人影一瞬間便消失的乾乾淨淨,整個人被恐懼侵襲,他開始害怕,害怕自己會死在這冰冷的冥河裡。
但他不想死,他得活下去。他不知道自己是在連大人都無法忍受多待一刻的冥河中怎麼熬過來的,也不知道自己原來那麼堅強,他在冥河中堅持了整整三十多個時辰,直到義父回來。
他猶如置身冰窟,整個身子劇烈的打顫,但當他瞧見岸上站著的倨傲的男人,卻突然笑了。
他知道,只要堅持下去,就一定會有希望,義父回來了,他,自然也不用死了。
之後,他了解到了一件事情,無論在神界還是冥界,活下去,並不是什麼容易的事情,所以以後,要活的更小心些。
自他從冥河中爬上來之後,一夕之間便長成了個大人。
他心裡再沒辦法將大祭司當做自己的父親,他對待大祭司恭敬,卻只剩了恭敬,他極力的做好每一件事情,別人能做的,他也能做,別人不能做的,他會強迫自己去做。
因為他知道,他愈有利用價值,義父便愈捨不得離開他,這是他能讓自己在義父身邊活得更久,唯一的方法。
他似乎忘記了,自己只是個五百歲大的孩子。
這三萬年來,他活得戰戰兢兢的,就連睡夢中,也能叫當日身在寒冷徹骨的冥河中感受到的冷冽和絕望給驚醒。
當他滿頭大汗的醒來,擦一擦腦門上的冷汗之後,便會慶幸,自己又安穩的活過了一日。
如此過了一日,一年,一千年,一萬年,兩萬年後,他終於成年。
成年之後,他更是沒日沒夜的忙著修煉術法。
冥界中魚龍混雜,別說是大祭司的兒子,即便是冥尊,若你是弱者,別人照樣不會將你放在眼裡。
所以,他決定做一個不被人欺負的強者。
每個夜裡都會做的同樣的噩夢一直警醒著他,要不想再被別人隨意擺佈,便不能做砧上的肉,而要做主宰它命運的刀。
為了提高自己的修為,他無所不用其極,皇天不負有心人,三萬多歲時,他成了整個冥界中僅次於北溟四聖的高手,成了冥界術法精進最快的人,義父也漸漸的對他重視了起來。
回想著幾萬年來,他孑然一身,受到各種奚落,嘲笑,除了修為和一顆冷冰冰的心,他幾乎什麼都沒有,但於他來說,或許其他的任何東西都不如能夠讓他保命的修為來的管用。
他也開始後悔,後悔當初變成金鈴子出現在卿珩面前,也後悔不該不明不白的“死”在崑崙山。
他看著卿珩為他建的衣冠冢,心中五味雜陳,這是他生來,第一次有人這樣待他,只有她,不曾在意他的身份,即便自己是個妖界修為五百年的小妖,她也會為了他的死傷心難過,這是他這一生從沒遇到過,更不敢奢求的事情。
可這些,卻是他精心策劃的一個陰謀,若是有一日,卿珩知道這件事情的始末,她是不是會後悔今日為那個叫做金鈴子的小妖傷心,甚至於,後悔認識他?
上天將他生在冥界,他也無力再改變,他若想活下去,便註定了這輩子都要虛情假意,真心對待他的人,卻也只能被他欺騙傷害。
他厭棄自己,不禁自嘲的笑著出了聲。
在神界眾人的眼中,冥界中人各個無恥卑鄙,手段狠辣,他這幾萬年間,手上也已然沾了不少的鮮血,自己的同族,神界中人,凡界的凡人,妖界的小妖,哪一個他沒有殺過,今日為何要為了欺騙了一個只與她相處了一個多月的神女而愧疚,心中不安?
他們本就是宿敵,這是命運使然,他在冥界三萬多年,早就應該接受這事實了,如今才想到這些,在這裡自怨自艾,不是有些可笑嗎?
半晌後,追風使轉身,靜靜的走開。
追風使離開頵羝山之後,沒有回冥界,去了凡界的鄀都。
他想起之前在鄀都與卿珩見面時的情形,在他們初遇的祭臺待了好些個時辰,夜幕降臨時,才起了身,又在鄀都街上胡亂晃悠了一會,便鑽進了巷尾的一間酒肆中。
聽說凡界的人一有煩心事便會喝酒,酩酊一場之後,便會將所有的煩心事悉數忘卻,他今日也來試試。
他才喝了一口,便覺凡界的清酒味道寡淡,實在比不上他在玉醴泉喝過的泉水,剛想開口喚侍者將桌上的酒罈換下去時,卻有人上前來,從他的手中奪走了酒碗。
追風使瞥一眼溼了的衣袖,喝道:“又是哪個不長眼睛的來招惹我……”
見著來人時,他將後面的話盡數憋了回去。
他以為出現了幻覺,連忙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之後訕訕的喊道:“四叔,是四叔嗎?你怎麼在這?”
酒桌那一頭站了個一襲白衣的中年男子,那人笑了笑,伸手將桌前的椅子拉一拉,坐了下來,說道:“小子,這個問題,該我問你吧!跟四叔說說,你怎麼會在這?”
追風使眼前的這個四叔,便是冥界中北溟四聖中的禺疆,名喚玄冥,是北溟四聖兄弟中最小的一個,也是冥界中最好說話的人,自小便對追風使疼愛有加,他是除了大祭司之外,追風使在冥界最尊敬的人。
追風使忙答道:“路過這兒,進來坐坐而已。”
玄冥將手上的酒碗拿到追風使眼前一晃,笑著說道:“只是進來坐坐?我看不像吧,你是專程來這喝酒的。”
追風使瞥一眼精明的玄冥,知道瞞他不過,只好點了點頭。
玄冥將酒碗放到桌上,伸手將酒碗推至追風使面前,起身倒了酒,說道:“你放心吧,四叔不會告訴你義父,你偷偷溜來凡界的事情的。”
追風使抬頭,心虛望著玄冥問道:“四叔怎麼會知道我是溜出來的,而不是正經來凡界辦事?”
玄冥嘿嘿一笑,伸手指了指追風使身上的衣裳,說道:“你若不是從冥界偷偷溜出來的,何以要做這樣的打扮,又穿了這身衣裳?”
追風使聞言,低下頭來一瞧自己身上的衣裳,再沒說什麼。
他出來時,為防別人認出,隨隨便便就套了件衣裳,剛剛仔細一看,才見自己穿了件褐色的衣裳,這種衣裳樣式簡單,料子也是極普通的,在冥界是侍者們常穿的衣裳。
追風使有些後悔的說道:“是我大意了,出來的時候太過於匆忙,穿錯了衣裳。”
玄冥笑了一笑,對追風使偷溜出來的事情撇過不談,伸手指著桌上的酒罈說道:“一個人喝酒,實在沒什麼意思,你若是要喝,四叔來陪你吧。四叔這些年,也沒怎麼碰過酒,若是今日在這凡界喝醉了,你可要負責將我揹回去。”
追風使聞言,“啊”的一聲,忙勸道:“四叔還是少喝些吧,回去叫別人看見不好。再說你要是喝醉了回去,若是我叫我義父知道了我悄悄來凡界,怕是……”
玄冥揮揮袖子,豪放的說道:“那倒不打緊,我會好好跟你義父說的,叫他不罵你也就是了。”
說完,他嘆了口氣,說道:“這些年來,你義父是對你苛刻了些,但你是個好孩子,也應該知道,有些事情,是為了你好,你義父在心裡,其實是很疼你的。”
追風使點頭道:“這個我自然是知道的。”他像是還想要說些什麼,但最終再沒開口。
玄冥看著追風使從小長大,自然也知道追風使的心結,又說道:“只是再過個幾日,你姑母怕是要回冥界了,她一回來,要想隨隨便便出來,怕也不是什麼簡單的事情了。不光是你,我也要老老實實待在冥界,沒法子經常在各處晃悠了。如今,還是趁她不在,先喝上幾杯,免得回冥界之後嘴饞。”
冥尊與北溟四聖,大祭司幾人以兄妹相稱,而追風使是大祭司之子,玄冥口中說的追風使的姑母,便指的是冥界之主冥尊。
玄冥一提到冥尊,追風使便想起來之前發生的一些事情,問道:“姑母怎會突然回來,是冥界出了什麼事情嗎?”
玄冥說道:“沒有,你姑母要找一個人,只是找了許久都沒有找到,想是各處都沒有他的訊息,她才要回來的。”
追風使聞言,緩緩的點頭說道:“原來如此。四叔,我能問你一件事嗎?”
玄冥斟一碗酒,端起來一飲而盡,望著追風使說道:“有什麼話就直說,別吞吞吐吐的。”
追風使注視著玄冥,問道:“我之前聽說冥尊向神界下戰帖,是為了一個嬰孩,那她這些年一直在找的,也是他了?”
玄冥手上倒酒的動作一滯,銳利的目光略過追風使的臉,問道:“這些都是無稽之談,你是從哪聽來的?”
追風使瞧著玄冥臉上緊張的神色,試探著說道:“是我許久以前聽祭司殿前的幾個小妖說的,看四叔的神情,怎麼,這件事情原來是真的?”
玄冥笑道:“這怎麼可能是真的,你姑母要找的,又怎麼會是個嬰孩呢?我跟你說了吧,省的你亂猜疑。你姑母要找的,是昔日在神界的一箇舊友,聽說她歸隱凡界,無人知曉她在何處,你姑母找她問些事情,才大費周章的在凡界找尋她。以後議論你姑母的這些話,你若是不小心聽到了,也就當一句頑笑,聽聽也就好了,少在別人面前提及,免得叫你義父聽到了不高興。”
追風使聞言,點頭說道:“我知道了,四叔。我還有一件事情要請教你。”
玄冥笑道:“你小子今日怎麼這麼多的問題,又想問什麼,說吧。”
追風使想了半晌才說道:“我想跟一個人道歉,卻不知道該怎麼做。”
玄冥瞥一眼追風使,笑了起來。
追風使忙道:“四叔,你笑什麼?”
玄冥認真的問道:“你說的,是個姑娘吧?”
追風使訝異道:“你怎麼知道?”
玄冥說道:“這有什麼難的,我看你神情,便知道了。她是哪裡的姑娘?你做了什麼對不起她的事情?”
追風使有些為難的說道:“這件事情有些複雜,我一時半會也說不清楚,只是想問一問四叔,若是你對不起一個女子,可這個女子卻是個神仙,你要怎樣跟她道歉?”
玄冥聞言一怔,他望著追風使,臉上漸漸失了笑意,無意的重複道:“女神仙?”
追風使見玄冥聽到自己的話後,開始拼命灌酒,忙伸手攔下玄冥,將他手中的酒罈子奪了過來,問道:“四叔,你這是怎麼了?”
玄冥幽幽的說道:“你剛剛的一番話,叫我想起一個人來。”
追風使忙問:“是誰?”
玄冥低眉說道:“她是我此生唯一一個對不起的人,可巧的是,她跟你說的那位姑娘一樣,正好也是個女神仙。”
追風使聞言,問道:“她也是個女神仙?那你們……”
玄冥說道:“那真的是很久遠以前的事情了,那個時候,我也還是個神仙。我與你說個故事,或許聽完了這個故事之後,你就知道該怎麼做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