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煦的艦隊沒有在君士坦丁堡多做停留。很快他就告別了君士坦丁堡返航了。
船上,除了幾本曼努埃爾二世親手贈送的希臘語《聖經》,一個東正教十字架,還多了一位名叫米哈伊爾的教士。
此人既懂希臘語又精通阿拉伯語,是巴西琉斯親自為朱高煦挑選的文化顧問,負責幫他梳理東正教的教義,併為未來在新大陸建立的獨立牧首區打下理論基礎。
船隊逆著來時的航線,再一次穿過達達尼爾海峽,進入愛琴海。
海風吹拂,帶著地中海特有的鹹腥與暖意。
朱高煦站在艉樓上,手裡把玩著那個十字架。
有了東正教這層皮,他就不再是歐洲人眼中的純粹異教徒。
艦隊一路西行,很快抵達了位於伊比利亞半島最南端的永樂堡。
這座昔日的阿拉伯要塞,如今已經換了主人。
城頭飄揚的不再是格拉納達的旗幟,而是大秦帝國的旗幟。
港口上,總督常凱勝早已得到訊息,率領一眾軍官在碼頭等候。
他一身筆挺的明制鎧甲,在伊比利亞的陽光下熠熠生輝,身後是一排排精神抖擻計程車兵。
“末將參見殿下!”
常凱勝跪在地上說到。
“起來吧。”
朱高煦跳下舷梯,扶起他,用力拍了拍他堅實的臂膀。
“這裡就交給你了,常將軍,辛苦了。”
常凱勝站起身,臉上滿是壓抑不住的激動。
“為殿下鎮守海外關隘,萬死不辭!”
進入總督府,朱高煦屏退左右,只留下常凱勝一人。
他沒有繞圈子,直接開門見山。
“有件事要告訴你。孤在君士坦丁堡,已經接受了洗禮,皈依了東正教。”
常凱勝臉上的激動表情瞬間凝固,整個人當場愣住了,嘴巴微張,半天沒合上。
他腦子裡嗡的一聲,只有一個念頭在迴盪。
殿下……信了洋人的教?
這……這不是數典忘祖嗎?
朱高煦看出了他的疑慮,也懶得解釋太多神學理論,只是用最直接的方式下達指令。
“你記住,我們信的是東正教,不是這邊卡斯蒂利亞和葡萄牙人信的天主教。”
他伸出兩根手指,強調著區別。
“以後若是有天主教的傳教士想來這裡傳教,一概給孤擋回去。如果堡內的兄弟們,或者以後來這裡的漢人移民想有個信仰,要信,也只能信東正教。明白嗎?”
常凱勝畢竟是軍人,雖然內心翻江倒海,但執行命令是刻在骨子裡的天職。
他花了幾秒鐘消化這個衝擊性的訊息,然後立刻抱拳領命。
“末將明白!一切謹遵殿下諭令!”
“這就好。”
朱高煦點了點頭,隨手拿起桌上的一個水杯。
“給你打個比方。天主教,就像朝廷派來的一個流官,他在你這兒收稅,收完錢,大頭要上繳給幾千裡外的京城,也就是羅馬教廷。”
他又拿起另一個杯子。
“東正教,就像咱們自己推舉出來的一個鄉賢耆老。他幫著管事,收上來的香火錢,都用在咱們自己村裡修橋鋪路,辦學堂。他名義上聽君士坦丁堡那個總祠堂的,但人家離得遠,根本管不著咱們。咱們的教區,咱們自己說了算。”
這個比喻粗俗,但常凱勝瞬間就懂了。
“這其中的分別,你以後會慢慢懂的。”朱高煦放下杯子,“你只需要記住,我們的上帝,歸我們自己解釋。我們的錢,一分一厘都得攥在自己手裡。”
“末將……徹底明白了!”常凱勝重重點頭,心中的疑慮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的敬畏。
在永樂堡稍作補給,船隊便再次啟航,沿著伊比利亞半島的海岸線向北,直奔葡萄牙的首都——里斯本。
當那寶船艦隊再一次出現在特茹河口時,國王若昂一世帶著他的幾個兒子,包括那位對航海充滿狂熱的恩裡克王子,親自在碼頭迎接。
比起上一次的禮節性接待,這一次,若昂一世的笑容也更加真切。
王宮內,盛大的宴會正在進行。
賓主落座,氣氛熱烈。
若昂一世看著眼前這位東方君主,感覺他去了一趟君士坦丁堡,整個人的氣質都變了。
如果說上次見面,朱高煦是一柄鋒芒畢露的寶劍,那麼現在,這柄劍就被收進了古樸的劍鞘,鋒芒內斂,卻更添了幾分深沉莫測。
“殿下遠航君士坦丁堡,一路可還順利?”若昂一世舉杯示意。
“非常順利。”朱高煦微微一笑,抿了一口杯中的葡萄酒。
“君士坦丁堡是一座偉大的城市,古老,但也岌岌可危。孤在那裡留下了一位東方的城防工匠,幫他們改造那道千年城牆。”
他頓了頓,繼續丟擲資訊。
“同時,也將從東方帶來的貨物,以一個不錯的價格賣給了他們。他們可以轉手賣給威尼斯人或者熱那亞人,有了這筆錢,曼努埃爾皇帝至少可以招募一支新軍,為他的帝國多爭取一點喘息的時間。”
若昂一世和他的兒子們聽著,都露出了欽佩的神情。
就在眾人以為他要繼續談論貿易和軍事時,朱高煦話鋒一轉,丟擲了一個真正的重磅炸彈。
“另外,我在聖索菲亞大教堂,接受了洗禮,皈依了東正教。”
他說話的語氣很平靜,就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一樣。
但這句話落入若昂一世和在場所有葡萄牙貴族的耳中,不亞於一道晴天霹靂。
大殿內的喧鬧聲戛然而止。
若昂一世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手裡的酒杯都忘了放下。
他身旁的幾個王子也面面相覷,滿臉的不可思議。
東正教?
這位手握雷霆之力的東方君主,竟然選擇了那個被整個天主世界視為分裂者的、衰敗的、影響力僅限於巴爾幹一隅的教派?
“殿下……”
若昂一世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他努力組織著詞句,試圖挽回局面。
“您……您既然已經選擇投入主的懷抱,這本是天大的好事。天主教與東正教雖然……嗯,有些分歧,但畢竟信奉的是同一位主。我們依然有共同的語言。”
他急中生智,找到了一個自認為不錯的切入點。
“這總比波西米亞那些該死的胡斯派要好得多!他們才是我們整個基督世界共同的敵人!”
他試圖將話題引導到“共同對抗異端”的軌道上來,只要有共同的敵人,就能拉近彼此的關係。
但朱高煦根本不接這個話茬。
“國王陛下,我之所以沒有選擇天主教,原因很簡單。”
他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傳到大殿每一個人的耳朵裡。
“天主教廷有一個權力過大的教宗。”
他此言一出,滿座皆驚。
若昂一世的臉色瞬間就變了。
朱高煦卻不管不顧,繼續說了下去。
“他不僅干涉世俗君主的權力,還要從每一個天主教國家抽走什一稅,填充他自己的金庫。稅收大權旁落教士之手,收上來的錢,卻進不了國王的國庫。”
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掃過若昂一世和他身後的王子們,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重錘,砸在他們的心口上。
“這一點,我,以及任何一個想要富國強兵的君主,都絕對無法接受。”
他盯著若昂一世,一字一句地發問。
“難道你們就不想把這筆錢截留下來嗎?用在自己的國家,用在政府的開支上?”
這番話如同一道驚雷,在若昂一世的耳邊炸響。
他猛地抓住了座椅的扶手,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你……你這是在褻瀆!”
他死死盯著朱高煦,呼吸都變得粗重起來,彷彿在看一個從地獄裡爬出來的魔鬼。
“這是對吾主和教宗陛下的公然侮辱!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絕不可能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
朱高煦毫不在意他的失態,反而笑了。
“國王陛下,別這麼激動。歷史早已給出了答案。”
他慢條斯理地靠回椅背,姿態從容。
“一百多年前,法國的國王,‘美男子’腓力四世,不就做過同樣的事情嗎?他把你們的教宗請到了阿維尼翁,好吃好喝地供著,當了七十年的籠中鳥。為的是什麼?”
他攤開手,語氣變得銳利起來。
“不就是為了把法蘭西的什一稅,牢牢地攥在自己手裡嗎?”
“想想吧,那是一筆多麼龐大的財富!有了這筆錢,可以發動戰爭,可以修建堡壘,可以興修水利,更可以像我們一樣,打造艦隊,出海探索未知的世界!”
他的聲音不大,卻壓過了全場所有的呼吸聲。
“這一個巨大的金庫,就擺在你們所有歐洲君主的眼前,你們卻要雙手奉上,送給一個遠在羅馬的義大利人?”
“至於教宗的反應?”朱高煦嗤笑一聲,那笑聲裡充滿了不加掩飾的輕蔑。
“他能做什麼?下達絕罰令?口頭警告?經歷過黑死病和教會大分裂之後,教宗的威望還剩下多少,您比我更清楚。我相信,絕罰令這種東西,只會越來越像一張廢紙。”
他停頓了一下,給眾人消化的時間,然後投下了最後一擊。
“退一萬步講,就算他真的怒不可遏,那又如何?他手裡有多少軍隊?有多少艘戰艦?他打得過任何一個世俗王國的國王嗎?”
一番話,字字誅心。
若昂一世的臉色由紅轉白,又由白轉青。
他想反駁,卻發現對方說的每一個字,都如同冰冷的刀子,精準地插進了天主教世界的軟肋,血淋淋,無法辯駁。
是啊,阿維尼翁之囚的恥辱,至今仍是教廷不願提起的傷疤。
而教宗的軍事實力……那更是個笑話。
整個大殿死一般的寂靜。
“虔誠的天主教徒,確實不會說出這樣的話。”
朱高煦看著對方劇烈起伏的胸膛,終於放緩了語氣,給了他一個臺階下。
“但一個合格的國王,必須會這樣想。”
他重新靠回椅背,聲音恢復了平靜。
“宗教的作用,是團結人民,用信仰作為紐帶,將每一個人連線起來,凝聚成一股力量。但精神的歸精神,世俗的歸世俗。這兩者,必須分開。”
“我們之間,信仰可以有分歧。但在世俗的事務上,在國家利益上,我們有共同的目標。這,才是我們合作的真正基礎。”
若昂一世胸口劇烈地起伏了幾下,過了許久,他才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
“……你說得對。”
他說出這句話時,聲音乾澀,自己都覺得有些不真實。
“信仰歸於上帝,利益歸於國王。”
他抬起頭,重新看向朱高煦,那複雜的眼神裡,有震驚,有憤怒,但更多的是一種被點醒後的清明。
“在世俗的事務上,我們……依然是盟友。”
“這就對了。”朱高煦滿意地笑了。
既然話已說開,朱高煦便順勢提出了自己的請求。
“國王陛下,為了加深我們之間牢不可破的友誼。我希望,您那位熱愛航海的兒子,恩裡克王子,能與我一同向西航行,去親眼看一看我所說的那片新大陸。”
若昂一世看向自己的兒子恩裡克。
恩裡克的臉上早已寫滿了渴望與激動,他幾乎要從座位上跳起來。
這是一個無法拒絕的邀請。
去親眼見證一個新世界,去學習這個東方人顛覆性的思想和無與倫比的航海技術。
若昂一世深吸一口氣,做出了決定。
“好!我同意!恩裡克,你將代表葡萄牙,跟隨我們尊貴的盟友,去探索那個新世界!”
他隨即下令,撥給恩裡克王子十艘最新式的卡拉維爾帆船,並配齊最好的水手和物資,作為跟隨朱高煦遠航的船隊。
七天後,里斯本港。
朱高煦的五艘巨型寶船和十艘武裝商船,緩緩駛出特茹河口。
在它們的身後,十艘小巧而靈活的卡拉維爾帆船緊緊跟隨,像是一群海豚在追逐著鯨魚。
恩裡克王子站在自己旗艦的甲板上,望著前方那艘巨大無比的旗艦。
海風吹動他火紅的斗篷,他的內心充滿了對未知的激動與狂熱。
那個東方君主,不僅向他展示了聞所未聞的財富和力量,更向他揭示了一種顛覆性的、將信仰與王權徹底剝離的思想。
他到底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還是一個將上帝都視為棋子的……魔鬼?
恩裡克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即將跟隨這個人,駛向一片無人知曉的海洋,去見證一個足以改變整個世界格局的……新世界。
而他自己,也將在這場偉大的航行中,找到屬於葡萄牙,屬於他自己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