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哲最早的記憶,是軍區大院的晨跑聲。
天還沒亮,窗外就傳來整齊的腳步聲和口號聲。
五歲的徐哲揉著眼睛爬起來,趴在窗臺上往下看——一隊士兵正在晨練,汗水順著他們的下巴滴落,在晨光中閃閃發亮。
“小哲,看什麼呢?”父親徐衛國推門進來,軍裝筆挺,肩章上的將星在昏暗的房間裡泛著冷光。
“爸爸!”徐哲光著腳丫跳下床,撲向父親,“那些叔叔在跑步!”
徐衛國單手抱起兒子,另一隻手輕輕捏了捏他的小胳膊:“太瘦了。從明天開始,你也跟著跑。”
徐哲還沒反應過來這句話的含義,母親林嵐已經端著早餐走了進來。她穿著白大褂,身上帶著淡淡的消毒水味,頭髮一絲不苟地盤在腦後。
“他才五歲,跑什麼步?”林嵐皺眉,把牛奶塞進徐哲手裡,“先把早飯吃了。”
徐衛國不以為然:“我五歲的時候已經能負重五公里了。”
“那是你,野蠻人。”林嵐白了他一眼,轉頭對徐哲溫柔地笑了笑,“別聽你爸的,慢慢吃。”
徐哲捧著牛奶,看看父親嚴肅的臉,又看看母親溫柔的眼睛,突然覺得這個世界很奇妙——爸爸像一座山,堅硬冷峻;媽媽像一條河,柔軟包容。
而他,是山與河之間的小樹苗。
七歲生日那天,徐衛國送給兒子一把特製的小手槍。
“真槍?!”徐哲瞪大眼睛,小手小心翼翼地撫過冰涼的金屬。
“模擬槍,但後坐力是真的。”徐衛國蹲下身,幫兒子調整握姿,“記住,槍口永遠不要對準自己人。”
軍區靶場空曠安靜,只有遠處偶爾傳來幾聲鳥叫。
徐哲戴著大大的耳罩,按照父親的指導瞄準靶心。他的手臂太短,幾乎抱不住槍托,但徐衛國沒有幫忙,只是站在一旁冷眼旁觀。
“砰!”
後坐力震得徐哲一屁股坐在地上,耳朵嗡嗡作響。靶紙完好無損,子彈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
“再來。”父親的聲音沒有起伏。
第二槍,第三槍……直到第十槍,徐哲的手臂已經酸得抬不起來,眼淚在眼眶裡打轉,但靶紙上依然空空如也。
“爸,我打不中……”他的聲音帶著哭腔。
徐衛國終於走過來,卻沒有安慰兒子,而是從背後握住他的小手,帶著他重新舉槍:“呼吸要穩,心跳要慢,瞄準不是用眼睛,是用這裡。”他輕輕按了按徐哲的胸口。
“砰!”
這一次,靶紙的邊緣出現了一個小洞。
“中了!爸,我打中了!”徐哲興奮地跳起來,早忘了剛才的委屈。
徐衛國嘴角微微上揚,揉了揉兒子的頭髮:“記住這種感覺。戰場上,猶豫就會敗北。”
回家的路上,徐哲發現父親的右手一直輕輕扶著他的後背,像是怕他摔倒。這個小小的動作,比任何誇獎都讓他開心。
十歲那年,徐哲考了全班第一。
班主任特意打電話到家裡,邀請徐將軍和林醫生參加家長會。徐哲興奮得一晚上沒睡好,把獎狀端端正正地擺在餐桌最顯眼的位置。
家長會當天,他早早地站在校門口等待。十分鐘,二十分鐘……直到所有同學都帶著父母進了教室,徐哲依然孤零零地站著。
“小哲!”熟悉的聲音突然響起。
徐哲驚喜地回頭,看到的卻是家裡的老保姆張阿姨。
“你爸媽臨時有任務,來不了了。”張阿姨心疼地擦掉他臉上的汗水,“走吧,阿姨陪你去。”
教室裡,其他孩子都在向父母炫耀自己的成績。徐哲安靜地坐在角落,把獎狀折成小小的方塊,塞進了書包最底層。
晚上十點,徐衛國才風塵僕僕地回到家。
徐哲假裝睡著了,感覺到父親輕輕推開房門,在他床邊站了很久。最後,一個冰涼的東西被放在枕邊——是一枚子彈殼做的鑰匙扣,上面刻著“第一名”。
第二天早餐時,父子倆誰都沒提家長會的事。但徐哲把那枚子彈殼穿上了繩子,掛在脖子上,藏在衣服裡,貼著心臟的位置。
十二歲,徐哲開始正式接受軍事訓練。
每天清晨五點,他就要跟著警衛連計程車兵一起跑步。剛開始只能勉強跟上三公里,跑完就吐得昏天黑地。徐衛國從不叫停,只是冷冷地站在終點,看著兒子踉踉蹌蹌地衝過終點線。
“將門無犬子。”父親總是這麼說,“你既然姓徐,就不能丟徐家的臉。”
有一次野外拉練,徐哲不小心扭傷了腳踝。他咬著牙堅持走完了全程,回到家時腳踝已經腫得像饅頭。林嵐檢查後臉色大變:“骨裂!怎麼不早說?”
“爸說……不能半途而廢……”徐哲疼得直冒冷汗。
林嵐罕見地發了火,和徐衛國大吵一架。徐哲躺在醫務室的床上,聽著門外父母的爭吵聲,突然覺得很累。
門開了,徐衛國走了進來。他沉默地坐在兒子床邊,良久,才低聲說:“疼嗎?”
徐哲搖搖頭,又點點頭。
徐衛國的大手輕輕覆上他的額頭:“戰場上,敵人不會因為你的腳受傷就停止進攻。”
“我知道。”徐哲小聲回答,“我不怪您。”
那天晚上,徐哲半夢半醒間感覺到有人輕輕按摩他受傷的腳踝。手法很專業,顯然是特意學過的。他假裝睡著,任由溫暖的觸感從腳踝蔓延到心底。
十五歲那年,徐哲第一次看到母親哭。
那是一次實彈演習,他作為軍校學員代表參加。演練進行到一半,突然下起了暴雨。徐哲的小組在泥濘中迷了路,又遭遇了“敵方”伏擊。
“隱蔽!”他大喊著推開身邊的隊友,自己卻被空包彈擊中胸口,滾下山坡。
醒來時,他躺在軍區醫院的病床上,胸口纏著厚厚的繃帶。林嵐坐在床邊,眼睛紅腫,白大褂上還有血跡。
“媽……”徐哲想坐起來,卻被一陣劇痛擊倒。
林嵐按住他,聲音沙啞:“肋骨骨裂,輕微腦震盪,全身十三處擦傷。”她每說一個詞,手指就顫抖一下,“你知道我看到你被送進來的時候,有多害怕嗎?”
徐哲愣住了。在他記憶裡,母親永遠是冷靜自持的醫生形象,從未如此失態過。
“對不起……”他小聲說。
林嵐突然抱住他,力道大得讓他傷口發疼。徐哲感覺到溫熱的液體滴在自己脖子上——那是母親的眼淚。
“我就剩你這麼一個兒子了……”林嵐的聲音支離破碎,“你能不能……能不能偶爾也軟弱一點?”
徐哲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從他記事起,父親就教導他要堅強、要勇敢、要像個軍人。沒人告訴過他,原來軟弱也是一種選擇。
門開了,徐衛國站在門口,手裡拎著飯盒。他的軍裝溼漉漉的,顯然是一路冒雨跑來。父子倆對視一眼,誰都沒說話。
那天晚上,徐哲聽到父母在走廊上低聲爭吵。
“他才十五歲!”林嵐壓抑著聲音,“不是你計程車兵!”
“他是徐家的兒子!”徐衛國的聲音同樣壓抑,“將來要扛得起這個家!”
爭吵最終以一聲嘆息結束。徐哲把臉埋進枕頭裡,嚐到了鹹澀的淚水。
十八歲,徐哲以第一名的成績從少年軍校畢業。
畢業典禮上,徐衛國親自為他戴上優秀學員的勳章。臺下的林嵐舉著相機,拍下了父子倆難得同框的畫面。
“不錯。”徐衛國拍了拍兒子的肩膀,這是他能給出的最高評價。
當晚的家宴上,徐家三代軍人齊聚一堂。
爺爺、父親、叔叔們輪番給徐哲敬酒,說著“將門虎子”、“後繼有人”之類的話。徐哲喝得滿臉通紅,卻始終保持著筆挺的坐姿——這是從小養成的習慣。
宴會結束後,徐哲在陽臺上找到了獨自抽菸的父親。
“爸,我有個決定。”他深吸一口氣,“我想加入特種部隊。”
徐衛國的手指微微一頓,菸灰掉在地上。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徐哲以為他要反對。
“想好了?”最終,父親只問了這一句。
“想好了。”
徐衛國點點頭,把菸頭按滅:“那就別給徐家丟臉。”
月光下,徐哲第一次發現父親的眼角有了皺紋,鬢角也泛起了霜白。那個在他心目中永遠高大威嚴的父親,原來也會老。
“爸,”他突然問,“您後悔當軍人嗎?”
徐衛國看了他一眼,目光復雜:“後悔過。”
這個出乎意料的回答讓徐哲愣住了。
“每次錯過你的成長,每次看到你媽一個人撐著家,每次……”徐衛國頓了頓,“但有些事,總要有人去做。”
他拍了拍兒子的肩膀,轉身離開。徐哲站在陽臺上,看著父親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突然明白了什麼是責任,什麼是傳承。
無論走多遠,他永遠都是徐家的兒子,是將門之後。這個身份,既是榮耀,也是枷鎖;既是祝福,也是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