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麻將桌上的社交圈
梅雨季的貴溪鄉村像塊浸透水的棉絮,空氣裡浮動著黴味與油菜花的甜腥。陳默推開小賣店的木門時,劣質合板門發出吱呀聲響,混雜著屋內此起彼伏的洗牌聲,像把生鏽的刀在刮擦鍋底。
"警察同志,來抓賭啊?"打橫桌的胖嬸叼著牙籤抬頭,指甲縫裡還沾著紅色甲油,"我們這小打小鬧,一塊兩塊的彩頭,犯不著勞您大駕吧?"
屋內鬨笑起來。陳默掃過煙霧繚繞的房間:六張摺疊桌擠在不足三十平米的空間裡,桌上擺著搪瓷缸、瓜子殼和幾包拆開的"金聖"煙。牆面被油煙燻得泛黃,唯一的窗戶掛著褪色的紅窗簾,透過縫隙能看見外頭的青石板路,此刻正淌著細密的雨珠。
"找東海的朋友瞭解情況。"小李掏出警官證,屋裡頓時安靜下來。陳默注意到左前方角落的女人,她穿著洗舊的藍布衫,正低頭擺弄著手裡的麻將,指尖在"九萬"牌面上反覆摩挲,留下幾道淡淡的汗印。
"東海啊,老主顧了。"小賣店老闆老王從櫃檯後探出頭,油膩的圍裙上印著"歡迎光臨"的字樣,"每天下午兩點準時報到,晚飯前準走,說要回家幫老婆做飯。您看那桌——"他抬手指向窗邊,"那空位就是他常坐的,三缺一的時候總喊他,人隨和,輸贏都笑呵呵的。"
陳默走向那張桌子,桌面還殘留著溫熱的茶杯印。菸灰缸裡有三根"金聖"菸頭,其中兩根被掐滅時用力過猛,菸絲散落在缸沿。他想起林芳說過,東海習慣抽完煙後把菸頭折成兩半,這個細節讓他眼神一凝。
"大姐,您和東海熟嗎?"他在藍布衫女人對面坐下,掏出筆記本。女人慌忙放下麻將,手指在圍裙上擦了又擦,陳默這才注意到她左手無名指戴著枚銀戒指,邊緣磨得發亮,像是戴了很多年。
"熟……也就牌桌上說說話。"她聲音輕得像蚊子,"他愛講笑話,手氣也好,上週還贏了我兩斤雞蛋呢。"
"聽說你是剛子媳婦?"小李突然插話,女人猛地抬頭,眼裡閃過驚慌。陳默這才看清她的臉:面板黝黑,眼角有幾道深紋,嘴唇抿得太緊,以至於嘴角微微下垂,顯出愁苦的模樣。
"我……我叫劉小娟。"她攥緊圍裙,指節泛白,"剛子去東北打工了,我在家帶孩子,偶爾來這兒坐坐,消磨時間。"
陳默在筆記本上記下"劉小娟,剛子妻,留守婦女",筆尖停頓片刻,又加上"與東海同桌打牌"。他抬頭時,發現其他牌友都在偷偷打量這邊,胖嬸嗑瓜子的速度明顯慢了,眼神在劉小娟和他之間來回跳動。
"東海最近有沒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他刻意放柔聲音,"比如和誰吵架,或者提起過什麼麻煩?"
劉小娟搖搖頭,卻在低頭時露出頸側一道淡褐色的疤痕,像條細小的蜈蚣趴在蒼白的面板上。陳默想起技術員在東海手機裡發現的通話記錄,案發前三天,兩人曾有過長達四十分鐘的通話,而劉小娟此刻的迴避,讓這個細節變得格外刺眼。
"老王,聽說東海家新開了麻將館?"他轉向老闆,只見老王臉上閃過一絲尷尬,搓著圍裙笑道:"咳,都是鄉里鄉親的,他家開在村西頭,離我這遠著呢,不耽誤生意。"
"可有人說,你們因為這事紅過臉?"小李追問。老王的笑僵在臉上,目光飄向窗外:"都是誤會!我那天就是喝多了,和東海拌了兩句嘴,說他搶生意不地道,可那都是醉話,當不得真……"
陳默在筆記本上畫下問號。老王的不在場證明很充分:案發當晚他在鎮裡的親戚家喝酒,有七八個證人。但麻將館競爭背後,或許藏著更深層的矛盾——比如,東海在吸引牌友的同時,是否也吸引了某些人的注意?
雨突然大了,紅窗簾被風吹得掀起一角,露出外頭撐著油紙傘的林芳。她看見陳默,猶豫了一下,還是推門進來,頭髮上滴著水珠,在水泥地上砸出細小的坑。
"警察同志,"她向陳默點頭,轉向劉小娟時眼神微顫,"小娟,我家東海……你最近見他和什麼人走得近嗎?"
劉小娟慌忙站起身,麻將牌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林姐,我……我就是和他打打牌,別的啥都不知道……"她彎腰撿牌時,陳默看見她後頸有塊淤青,形狀不規則,像是被什麼東西抓撓過。
林芳盯著那塊淤青,嘴唇動了動,卻沒說話。屋內氣氛突然凝固,只有雨聲淅淅瀝瀝。陳默注意到劉小娟左手始終攥著那張"九萬",指腹在牌面紋路里來回摩挲,像是在藉此平復情緒。
"劉大姐,能單獨聊兩句嗎?"他站起身,朝門口示意。劉小娟猶豫片刻,點點頭,跟著他走到屋簷下。雨幕中,小賣店的燈光顯得昏黃而遙遠,遠處傳來拖拉機的轟鳴,驚飛了幾雀。
"您頸側的疤,是怎麼回事?"陳默直入主題。劉小娟下意識伸手捂住疤痕,沉默幾秒後,低聲說:"去年割稻子不小心劃的。"
"那後頸的淤青呢?"他繼續追問,"看起來像抓傷。"
劉小娟的手猛地放下,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我……我家孩子調皮,鬧著玩呢。"她抬起頭,雨水順著睫毛滴落,"警察同志,您是不是懷疑我和東海有什麼?我對天發誓,就是普通牌友,他……他老愛開些玩笑,可我都躲著他的。"
"什麼玩笑?"陳默掏出錄音筆,劉小娟見狀,眼裡閃過慌亂:"就……說些體己話,問我一個人帶孩子辛不辛苦,要不要幫忙乾點農活。我知道不該和他聊這些,可村裡就這麼大,抬頭不見低頭見的……"
她聲音越來越輕,最後幾不可聞。陳默想起林芳說過,東海"性格開朗,見誰都笑呵呵的",這樣的人在牌桌上確實容易讓人放鬆警惕,尤其是對孤獨的留守婦女來說。
"剛子知道這些嗎?"他突然問。劉小娟渾身一顫,臉色瞬間煞白:"他……他在東北打工,我哪能什麼都告訴他……"話音未落,屋內突然傳來胖嬸的叫聲:"小娟!你男人打電話來啦!"
劉小娟猛地轉身,差點撞在陳默身上。她衝進屋裡,抓起櫃檯上的座機,聲音裡帶著掩飾不住的顫抖:"剛子?你咋這時候打電話……"
陳默透過窗戶看著她,只見她背對著自己,肩膀微微蜷縮,右手緊緊攥著電話線,指節發白。陽光穿過雨幕,在她身上投下模糊的影子,像幅褪色的舊照片。
"陳隊,查到了。"小李舉著手機走來,"東海手機裡那個頻繁聯絡的號碼,機主確實是劉小娟。但詭異的是,案發後這個號碼就停機了,而剛子的手機號,在案發當晚七點五十分有過通話記錄,通話時長17秒,基站定位就在這附近。"
陳默皺眉:"七點五十分,正是東海帶侄子出門的時間。剛子當時已經在村裡了?"
小李點頭:"根據監控,剛子是下午三點從鎮上坐班車回村的,沒人知道他提前回來。而劉小娟在案發前一天,曾去鎮上的手機店買過一張新電話卡。"
雨漸漸停了,劉小娟從屋裡出來,手裡攥著張皺巴巴的紙巾,眼睛紅紅的。她經過陳默身邊時,突然停下腳步,低聲說:"警察同志,剛子……他脾氣不好,要是知道我和東海走得近,肯定要鬧的。可我真的沒做對不起他的事,求您……別告訴他那些簡訊的事。"
"簡訊?"陳默敏銳地抓住關鍵詞,"什麼簡訊?"
劉小娟咬住嘴唇,像是在做激烈的思想鬥爭。良久,她從褲兜掏出個小本子,翻開夾著的一張紙條,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字跡:"小娟,今天見你穿那件藍布衫真好看,像剛嫁人的新婦。"
陳默接過紙條,紙角有些發潮,像是被淚水浸透過。他抬頭看向劉小娟,發現她眼裡滿是屈辱與無奈:"這是東海塞在我牌九里的,我……我當場就撕了,可他後來又發訊息說,要是我告訴別人,就……就把那些聊天記錄截圖發給剛子。"
"什麼聊天記錄?"陳默感覺心跳加速。劉小娟低下頭,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去年冬天,我心情不好,和他聊過幾句體己話,說剛子總不回家,孩子生病都是我一個人扛……後來剛子發現了,和我大吵一架,我就換了號碼。誰知道他又弄到了新號,還說……"
"說什麼?"
"說我欠他的,得還。"劉小娟突然哭出聲,"可我真的沒做什麼啊!就是聊了幾次天,他就說我勾著他,要和我……"她哽咽著說不下去,身體劇烈顫抖。
陳默感覺胸口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他想起林芳信誓旦旦的否認,想起東海"準時回家"的表象,突然意識到,那個在妻子面前溫和體貼的丈夫,在牌桌上或許有著截然不同的面孔。
"小娟!"林芳的聲音從屋裡傳來,"你家孩子找你呢,在村口摔了一跤!"
劉小娟慌忙抹掉眼淚,踉蹌著跑向村口。陳默望著她的背影,突然想起剛子家鄰居的話:"那女人啊,每天天不亮就起來餵豬,晚上還要給孩子縫補衣服,剛子一年到頭見不著人影,換誰受得了?"
"陳隊,現在怎麼辦?"小李打斷他的思緒,"剛子有作案動機,有車輛,還有案發當晚在現場的證據,是不是該申請搜查令了?"
陳默盯著手裡的紙條,紙上的字跡被雨水洇開,"新婦"兩個字糊成一團,像攤暗紅的血跡。他想起劉小娟頸側的疤痕,想起林芳看見淤青時的眼神,突然意識到,在這個麻將桌圍成的小世界裡,每個笑容背後都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每句玩笑都可能成為點燃火藥桶的火星。
"通知技術組,重點查東海的手機雲端備份,"他把紙條小心翼翼地放進物證袋,"另外,給剛子的手機號發起協查,我有種預感,他沒去福建,就在附近。"
暮色漸濃,小賣店裡又響起此起彼伏的洗牌聲。陳默站在屋簷下,看著雨珠從瓦當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細小的水窪。遠處,劉小娟抱著孩子的身影穿過雨幕,路燈亮起的瞬間,她的影子被拉得老長,像根孤獨的蘆葦,在夜風裡輕輕搖晃。
他突然想起教導員說過的話:"農村的案子,最怕的就是人情社會,每個人都戴著面具,你以為看到了真相,其實只是冰山一角。"
而此刻,這座冰山正在緩緩轉動,露出水面下猙獰的輪廓。麻將桌上的談笑風生,牌局中的你來我往,原來都是精心編織的假面,底下藏著的,是孤獨、慾望與失控的嫉妒。
陳默掏出煙盒,發現裡面只剩一根菸。他點燃煙,看著火星在暮色中明滅,突然想起東海的"金聖"菸頭,想起劉小娟反覆摩挲的"九萬"牌,想起林芳圍裙上細密的針腳。這些看似無關的細節,正在編織成一張大網,而他,必須在網收緊之前,找到那個藏在深處的真相。
菸蒂落地時,他聽見小賣店裡傳來胖嬸的笑聲:"么雞配東風,絕了!"那聲音裡帶著幾分得意,幾分輕浮,在雨夜裡顯得格外刺耳。陳默轉身離開,鞋底碾過水窪,濺起細碎的水花,像是誰的眼淚,碎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