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來時, 我已不在那間客棧裡, 外頭冰天雪地,我身上蓋著一件狐氅, 蘇幕穿著他最斑斕的瀾衣,似君王般居高臨下看了我一眼。
我們依舊在馬車裡,車上有小火爐,爐上還有一個銅壺,壺裡冒著‘滋、滋’的熱氣,我伸手去摸自己的腹部, 那裡原本已經有些微隆起,如今已經平坦得似乎沒有存在過那樣一個小生命。
我伸手去掐蘇幕脖子,“你還我孩子, 還我孩子命來!”
他鉗住我的手, 順勢壓上來, “崔蓬蓬,好呀,想生孩子是吧?”他的手指已經扣上我衣領,我‘啪’的給他一巴掌,“有病!”
他坐直了身子, 冷笑道:“那就不要口口聲聲的要孩子, 你不脫了衣裳, 怎麼生孩子?”
我捏著領口,覺得這樣的蘇幕陌生極了,我縮靠在馬車角落, 蘇幕也不搭理我,自顧自道:“是不是以為要和你的先生團聚了,帶著孩子,一家三口,天倫之樂?”
他輕輕一哼,“崔蓬蓬,你死了這條心,等回了西海,我們就大婚。”
我不知蘇幕是如何帶著我從檢校衛的手中逃走的,但我知道,我跟著葉清臣是死,跟著蘇幕,也是死。
“蘇幕,我不會嫁給你的。”
蘇幕冷眼瞧我,“崔蓬蓬,你是不是在裝睡,是不是聽見了你的那個先生要守在邊境,於是一顆芳心又復活了。你覺得他是為你來的?”
我完全不懂蘇幕在說什麼,我撩開簾子,只見外頭白雪皚皚,這裡已經不是鳳翔,我說:“是不是宋雲衣幫了你,是不是她幫你逃出來的?”
蘇幕不再言語,看我的眼神裡露出一種同情的悲傷,“崔蓬蓬,有我在的一日,你哪裡也別想去。”
這架馬車內豪華,除了床榻,還有個小書架,床頭邊上的小櫃子裡還裝著一盒一盒的點心,蘇幕坐著喝了很多酒,我倚在角落,靜靜瞧窗外,去時滿腔熱情,要為我爹收屍,這時卻滿目荒涼,不知未來到底又該如何。
馬車行了兩日,最後進了一個繁華的都市,裡頭的男男女女都穿顏色鮮豔的衣袍,女子身上戴金飾,說話走路都英姿颯爽,看風氣,竟比我大殷的城鎮要開明得多。
馬車在一間府邸前停下了,蘇幕先下車,有僕人撩開車簾,說一堆我聽不懂的話,蘇幕在外頭冷聲一句:“下來!”
這座府邸很大,比之我崔府也差不了多少,蘇幕在前頭走,後頭跟著一個年老的僕婦,那僕婦不似佛善會說官話,她咿咿呀呀半日,我幾乎聽不懂她在說什麼。
我的房間與蘇幕並不在一處,他也並不如何看管我,也許是認定我不通言語,身上又沒甚麼過關的憑證,料定我走不出這座繁華複雜的西海城吧。
快要到新年,那僕婦拿了一盤糕點給我,我在項的日子甚少吃過去的點心,特別是冬日裡,時常吃一種叫羊羹的東西。那僕婦手裡端著的涼糕,正是金陵城裡我娘最愛的那一種,我抬頭看僕婦,她衝我笑,眼角下有和善的紋路,她將盤子遞給我,示意我吃,我捻起一塊咬了一口,這味道,味道幾乎與金陵城那家酒樓裡賣的沒什麼兩樣。
她又開口說了一些話,她說的話我一句也沒聽懂,見她說得起勁,我隨意點了點頭。她見我點頭,便高興起來,又比劃手勢,我依舊看不懂,只衝著她笑。
她見我笑了,也同我笑,似乎是很為我高興的樣子,然後手舞足蹈去了前院。我坐在廊下,不知她高興個甚麼。
到了夜裡,蘇幕來看我,他問我:“你同意了?”
我已經不再同蘇幕說話,只哼了一句:“同意什麼?”
“阿雪說你同意婚事了?”
蘇幕冷泠泠的眼神看我,我站起來,“沒有,我根本聽不懂她說什麼。”
“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罷,照你們殷人的規矩,大人去了,你如今還在熱孝,如今成婚是最好不過,若是你現在不嫁,就要等到一年之後了。”他說:“一年之後,你已經是個老姑娘,誰還要你?”
蘇幕說:“這幾日你選好嫁衣式樣,首飾你也自己挑,紅的藍的你隨便選,我們沒有那麼多講究。”說罷,他就推門出去了。
次日,果真有人上門,一件件嫁衣襬在我跟前,有鳳尾的款式,有交領的,還有立領的,有一條款式稀奇得很,袖口蓬起來,就似個燈籠一般。我多看了那衣裳幾眼,老闆說:“這是新來的款式,這是燈籠袖,姑娘你看,這袖口是否就像那元月十五的燈籠,這衣裳寓意好,象徵圓圓滿滿。”
這老闆竟也說得一口流利的官話,我點點頭,他說:“姑娘是否喜歡這件,那我把這件給姑娘留下了。”
選了衣裳,他又開始介紹頭面,“按理說,新婦出嫁要矇頭蓋面,但我們西海城不興這一套,通常女子地位都很高,姑娘們都嫌棄紅蓋頭擋住了妝容,姑娘若是喜歡,我這裡有一套黃金牡丹,還有長長的流蘇墜子,正好遮住臉。若隱若現的,很是漂亮。”
他從木匣子裡取了一套頭面出來,黃金的牡丹,花蕊是三顆打磨過的紅寶石嵌在中間,牡丹的葉下綴著一排流蘇,數一數,正好是九支。老闆手很靈巧,替我插在髮間,“姑娘看看,是不是很漂亮,這九九之數,正是寓意長長久久,姑娘用這一套,將來只會好福氣。”
我抬頭衝他笑,“您是殷人嗎?”
他將衣裳給我擺好,又低頭收拾頭面雜物,“殷人也好,項人也好,在哪兒不都是活著呢,能活下來,就是好的。”
他說得灑脫,又掩不去言語中的悲慼之意,我站起來,“您幫幫我吧,我......”
我還沒多說幾句,蘇幕已經推門進來了,“選好了嗎,明月?”
回了這西海城,他又開始叫我明月,我看著那老闆,蘇幕直笑,“明月喜歡這家的東西?那好,都留下吧。”
那老闆也笑,“慕舒大人好大方,姑娘真是好福氣。”
我原本指望他是個殷人,會幫幫我,蘇幕輕飄飄幾句話,就打散了我的奢望。亂世也好,昇平年代也好,誰人不願意過安穩日子呢,誰又會為了一個陌生人艱難犯險呢。
那老闆走後,蘇幕低頭看我,“誰幫你,我殺了誰。”
我抬頭看他,他笑,“你這樣看我,我還以為你要把我看到心裡去,是不是等我死了,還要給我畫個肖像。”
他說得笑嘻嘻的,我竟不知怎麼責怪他,我坐在椅子上,“你想怎麼辦,在這裡我言語不通,沒有辦法生活。”
他說:“你有我啊,你要吃什麼,你要做什麼,都告訴我,我會滿足你的。”
“我什麼也不要,我要回家,我要給我爹收屍!”
我說不出更好的理由,確實也沒有更好的理由,我想念我的家,我想念崔府的一花一木,我真是想念府裡那幾個碎嘴婆子的嘰嘰喳喳,還有廚房張嫂的破手藝,和那個掃地老頭的慢騰騰瞎晃悠。我沉沉嘆了一口氣,“蘇幕,你想讓我怎麼辦呢,佛善死了,你的孩子丟了,可我孩子也沒了,誰來補償我?你這樣......”
他上前來看我,“補償你,補償什麼,你想要個孩子?”
他看我的眼神過於坦蕩,似乎已經將我看了個精光,我抿著嘴,他手放在我脖子上,我生出玉碎的勇氣來,“蘇幕,你要敢動我,我和你同歸於盡!”
‘哧哧’,他丟開我,“算了吧,看你這鬼樣子,你自己看看自己的鬼樣子!我動你?你能照照鏡子看看自己什麼模樣嗎?”
那邊有一面琉璃鏡,磨得很有稜角,與我大殷流行的式樣也很不同,蘇幕將我一拽,我從琉璃鏡裡看過去,鏡子那樣清楚,鏡中人憔悴乾瘦,我原本有一頭濃密的黑髮,此時一看,頭上幾根髮絲枯黃寥寥的盤在頭上,我對著鏡子,快要認不出自己。
我有些發軟,蘇幕低頭看我,“為了他,值得嗎?”
我軟了聲氣,“你要讓我怎麼辦呢,讓我怎麼辦呢?”
我眼中又流下淚來,我已經記不得這些日子我哭了多少次,蘇幕是項人,我既悲且怒,後來我爹死了,我連他最後一面都沒見到。我最後一次見他,他仍然在對我嘆氣,或許我崔蓬蓬一直活在他的庇護之下,出了那四四方方的崔府,我就什麼也不是,我亦活不了。
大家都當我崔蓬蓬是個刺蝟,可我只是個軟骨頭,沒有用的軟骨頭,我離開我爹,離開崔家大小姐的身份,我究竟還能做什麼呢。
我爹入獄,我苟活至今,原以為我是為我爹活著的,可我爹死了。我以為我還有個孩子,如今孩子沒了,我又還剩下甚麼呢。
淚水花了我的雙眼,我匐在桌上,哭的呼吸都開始發顫,蘇幕摸我的頭,將我摟在懷裡,“聽話,那孩子要不得,你要為你自己活,知道嗎?”
那一日他的話我記得很清楚,他說:“堅強一點,一個浮萍一般的女人,通常都是早死的命。”
作者有話要說: 聽說大家都在討論葉渣渣和蘇幕誰更渣,這真是個難解的命題,大家希望誰更渣?
作者還是蠻高興大家踴躍發言的,渣男主也可以,渣作者也可以,也好讓作者知道自己不那麼孤獨啊。
感謝大家的留言,關於渣們,盡情開啟嘴炮模式吧......作者真是太孤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