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守得雲開見月明
嚴錚林坐在桌子前, 桌面上攤著這次的任務報告，但是上面還一個字也沒有寫。
他覺得很累，從靈魂深處延伸出來的那種疲憊, 比起多年之前被喪屍追趕一整夜不能閤眼的時候還要倦怠。
好像生存之於他已經失去了任何意義。
末世八年，嚴錚林有很多次接近死亡邊緣的經歷, 他並不怕死, 對於生存也沒有特別的留戀, 他有時候甚至覺得自己只是因為順從人類求生的本能活著而已, 直到陸遲出現。
那個人一步步走進了他的心裡，帶著熾熱無畏的勇氣、帶著溫柔明亮的笑容、還有那一聲聲親暱而熱情的‘隊長’，讓他發覺活著是多麼美好的事情。
因為活著可以遇見陸遲。
但自己呢？
自己這樣的人是否配得上陸遲的赤誠相待？
拉開抽屜, 嚴錚林伸手拿出了一把小刀，那是一把黑色的摺疊刀, 刀身不長卻很鋒利。這把刀是嚴錚林在末世逃生的路上收集到的, 曾經陪伴他走過很多地方，是不可或缺的一樣隨身工具, 新年夜那天還被陸遲拿去自殘了。
門開了，外面站著的是陸遲，嚴錚林最愛但也最無顏面對的人。
陸遲轉身向外走，嚴錚林怔愣了一下，也跟了過去。他們離開了辦公樓，走過營房的長廊，穿過跑道和球場，走到了操場旁邊的看臺上。
陸遲看著嚴錚林，人還是那個人，步伐依然矯健、身形依然挺拔，只是神色憔悴了很多，深黑色的眼底彷彿帶著刻骨的悲涼。
“好。”嚴錚林聽到自己在回答，聲音沙啞而晦澀。
夜色不錯，看臺上方的泛光燈也還亮著，光線雖然不是很強，但也足夠看清彼此的表情。
刀刃在手掌心輕輕掠過, 劃到手腕，然後是小臂，到達與陸遲那個傷口相同的位置。鋒利的刀口在手臂上壓出了一道凹陷，只要再施加一丁點兒的力道，就可以破開面板、割斷血管，讓熾熱的鮮血流出來了。
是的，他們是一塊鏡子的兩面，是同一根樹枝上的分叉，他們都源自陸培林，但是自從分離以後，他們都擁有了各自獨立的靈魂。因為迥異的經歷，他們漸行漸遠，陸培林對他們的影響雖然存在，但已不再那麼至關重要。
故而他在看到陸遲的傷口後就差點失控了, 因為心疼到了極致、也愧疚到了極致。
第一次，陸遲對嚴錚林直呼其名，因為這次他們不是長官與士兵，不是隊長與隊員，而是兩個平等的男人在對話。這其實也是第一次，陸遲把嚴錚林當做了嚴錚林，而不是陸培林的延續。
咚咚咚，房門突然被人敲響。
當時陸遲……也是這麼做的嗎？
自那以後，嚴錚林就把這刀留在了抽屜裡，因為一看到它，他就會想以橋正裡起那個寒冷冬夜裡陸遲手臂上的殷紅血跡, 從而心中愧疚難當。
嚴錚林站在距離陸遲兩米遠的位置，他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等待著，在這次談話中，他沒有申訴和辯駁的權利，他在等待陸遲的宣判，只有鍘刀落下的那一刻，他才能解脫。
嚴錚林頹然將刀放下，不過並沒有應聲，因為他不想見任何人，但是門外的人依然鍥而不捨、固執地繼續敲擊著，最後嚴錚林只好起身。
也許在那個時候，自己就已經很喜歡陸遲了吧, 超越隊友界限的那種喜歡，因為那個人真的太難得了，善良、勇敢、正直、無私, 所有的溢美之詞放在他身上都不為過。
陸遲站的很直，神情還是一貫的寬和與平靜，“隊長，我有話要和你說。”
晚上很少有人會到看臺這邊來，加上位置夠高，居高臨下也容易注意到周邊情況，所以陸遲選擇了這個地點。辦公室畢竟人來人往，宿舍也保不齊會有戰友來串門，陸遲雖然打算和嚴錚林徹底說個明白，但也要考慮後續影響。
“嚴錚林。”陸遲先開口，他說：“我們還是做兄弟吧。”
我不應該替嚴錚林決定什麼是好的，什麼是不好的，我也不應該把自己對於陸培林的懷念繫於這個人的身上，陸遲想，那對嚴錚林不公平。
聽到陸遲的話，嚴錚林似乎有短暫的錯愕，然後他的臉上露出一抹悽然的苦笑，“你覺得我們還可以做兄弟嗎？你知道我對你懷著怎麼樣的感情嗎？那不是兄弟之情、也不是戰友之愛……”嚴錚林眼眸下垂，雙手握緊，低聲道：“難道你不認為我這種想法、這種行為很噁心、很討厭嗎？”
什麼？
陸遲這才搞清楚原來嚴錚林煩惱的竟然是這個！
“當然不會！”陸遲立即否認，“我怎麼會那麼想？”難怪銀河節那晚之後嚴錚林就變得奇怪了，是因為他說過葉雲堂的告白很討厭嗎？
但是那不一樣，嚴錚林和葉雲堂怎麼會一樣？他噁心誰也不會噁心嚴錚林啊！
想到這些天嚴錚林反覆無常的表現之下竟隱藏著這麼卑微的惶恐，陸遲頓覺心肺之中有一陣鈍痛，“我從來沒有那麼想過，我不覺得你噁心，也不會討厭你，我只是很抱歉——”陸遲深吸一口氣，艱難地說：“很抱歉我永遠都不可能回應你的感情。”
一時間嚴錚林不知道自己是應該開心還是悲傷，原來陸遲並沒有厭惡自己，對方甚至還心懷歉意，因為‘我永遠都不可能回應你的感情’。
加了‘永遠’這個定語，等於就是宣判了這份感情的死刑吧。
其實並不意外，陸遲就是這麼善良而寬容的一個人，認識這麼久，嚴錚林從未見過他對人惡言相向，他對自己的好也是真摯的、發自內心的，好到就連那種冒犯也可以被原諒。
但是，這樣的我們還如何能做兄弟呢？
嚴錚林看著陸遲，青年的眼睛清透而黑白分明，一如既往的純粹與坦蕩，嚴錚林相信陸遲說的是真的，這孩子是真的還想和自己做兄弟。
可是傻孩子，你以為‘喜歡你’是我能控制的事情嗎？我無法控制、也不想控制我對於你的感情，就算你疏遠我、厭惡我、用刀尖刺穿我的心臟、或者直接對著我的太陽穴開一槍，我對於你的愛也不會減少分毫。
那份感情已經發生了質變，這種轉變是一條不歸路，只能前進、不能後退，只能越來越深，絕無減少的可能。
我們已經做不成兄弟了，至少對我來說就是如此，我只會一天比一天更加愛你……即使你‘永遠’都不可能回應我的感情。
夜風徐徐吹動操場邊的樹木枝葉，帶來悽切的蟬鳴。
圓月當空，溫柔而慈悲地照拂著大地，嚴錚林看到月光下的陸遲，清雋、無暇，乾淨得不染一絲塵埃。
這樣的人，即使是放在心底偷偷摩挲也會覺得是褻瀆；這樣的人，值得他為之付出一切。
事已至此，嚴錚林覺得哪怕陸遲拿把刀捅過來他都得受著，更何況對方只是希望能夠繼續做兄弟而已。
這要求，真的很低。
自己的命都是陸遲救的，而且還不止一次，嚴錚林知道他完全沒有資格拒絕這個要求。
“好。”嚴錚林啞著嗓子說：“我們還是……做兄弟。”
他依然會愛著這個人，但是他將剋制自己，再也不會越界，他會在言辭、表情、動作等一切外在行為上當好陸遲的隊長、做好陸遲的兄弟。
陸遲的眼中幾乎在瞬間就迸發出了耀眼的光彩，他有點語無倫次地重複著，“好的，嗯，嚴錚林、不，隊長，我們還是做兄弟。”
看到陸遲露出那麼顯而易見的喜悅，嚴錚林的心臟登時因為懊悔而刺痛了起來，他幾乎想一槍崩了自己，這段時間他的做法真的是太自私、太無恥了，簡直罪無可恕。
心懷奢望的是自己，求而不得的是自己，陸遲什麼也沒有做錯，他不應該被那麼對待。
這一次，嚴錚林暗下決心，他一定不能再讓對方失望。
兩天之後，郭子聿給了嚴錚林一份名單，“這些是我打算調走的隊員，隊長你先過過目。”
嚴錚林拿起名單翻看的時候，郭子聿又解釋道：“關於陸遲那個事，呃，我已經問過他了，他不是很想離開二大隊，加上我們六隊剛組建，應該也輪不到多少高危任務，所以，那個、我覺得他還是留在二隊比較好。”
郭子聿一邊說，一邊注意觀察嚴錚林的反應，心裡嘀咕著：小池子，哥只能幫你到這裡啦。
出乎郭子聿意料的是這回嚴錚林的表現並沒有那麼強硬，他微微點了一下頭，略過了有關陸遲去留的問題，“行，明天就按你的名單報到總部去吧。”
郭子聿怔了一下，連忙接過名單，“哦，好的。”
離開嚴錚林辦公室，郭子聿摸著下巴琢磨著隊長這是態度鬆動了？
皇天不負有心人，小池子守得雲開見月明？
其實也不奇怪，郭子聿心道：就陸遲那小子的痴情勁兒，一塊石頭也能捂熱了，更何況隊長本來還挺喜歡他的呢。
掰彎鋼鐵直男任重而道遠，小池子，你的前路還很漫長，可能充滿了各種艱難險阻，作為兄弟，哥會在心裡默默祝福你的。
加油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