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夜已經深了,打更人敲著梆子前行,冷不丁被絆了一跤,差點摔了出去。
於是罵罵咧咧的嚷起來:“大半夜哪個狗日的不長眼——”
他回頭一瞧,頓時嚇得渾身發抖。
方才絆他的那人,竟穿著一身銷衙司的玄色製衣。
打更人立即丟了梆鑼,跪在地上磕頭求饒。
“小人瞎了狗眼,不知道是大人,還請大人恕罪。”
可他即便跪下來,那人卻還是不及他高,因為那人正趴在地上,像條狗一樣的趴著,四肢伏地,撅著屁股,下巴都貼著地面。
打更人瞅了半晌,見此人並無反應,彷佛是已經昏了過去,連忙撿起鑼梆連滾帶爬的逃走。
不遠處的餛飩攤上,歸無憂丟下幾文錢,瞥了眼好不容易爬回京城的趙振俠,又拿出碎銀遞給攤主。
“煩請老闆將他送去回字衚衕,進了衚衕後左走第二個院子就是。”
攤主也不客氣,接過碎銀道:“歸大人您真是太客氣了。憑良心講,銷衙司像您這樣的,倒真沒幾個。”
歸無憂道:“沒幾個?還有誰嗎?”
攤主一怔,忽又面露難色,似是不好開口。
歸無憂道:“但說無妨。”
攤主這才敢說:“就是被通緝的那位...羅慶蕩羅大人。年前有天晚上,兩位羅大人來我這裡吃餛飩,穿著便裝。當時正巧有兩個乞丐來要吃的,羅大人就拿出一錠銀子,讓他們吃飽喝足了才離開。嗨,銷衙司要都是兩位這樣的,那該多好。”
歸無憂的眉頭頓時皺了起來:“兩位羅大人?兩人一模一樣?”
攤主道:“當然,整個京城都知道呀!”
歸無憂繼續問道:“他們說了什麼?”
攤主道:“哎喲,這我不敢細聽。好像是說了什麼‘邊關’‘矯詔’,還有什麼‘假扮’的,兩人說話聲音很小,聽不太清。”
歸無憂沉吟著,忽然背後陣陣發涼,他驟然起身正準備離開,忽又停下腳步,垂眉沉思著。
攤主乍見他如此激動,也被嚇了一跳:“歸大人,是小的說錯話了?”
歸無憂嘆了口氣:“和你無關。”
離開小巷後,歸無憂徑直來到肖亢家。
剛到門口,歸無憂就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趕緊向後退去,以免被波及。
就聽見屋裡肖亢妻子罵罵咧咧的吼著:“就你還想娶妾?是不是老孃這些年給你下的毒少了?沒把你個王八蛋毒死,讓你翅膀硬了是吧?”
肖亢委屈巴巴的縮在床榻角落:“你那是給我試毒嗎?每次吃完後,都亢奮得不行。到了第二天,我連上班的力氣都沒有,雙腿軟得像麵條,都以為我瘸了呢。”
屋裡的婆娘繼續罵道:“老孃不餵你吃點藥,你倒是讓老孃下個崽兒呀?嫁給你這些年,老孃這肚子裡別說活人,連死人都沒有過。姓肖的,你良心被狗吃了是不是?你那一身醫術、那些醫書,哪個不是老孃不要臉去求來的?”
肖亢自覺理虧,嘟囔著說:“咱們都說好隱居了,你還練什麼《五毒經》,把身子都練垮了。生不了孩子,那也不是我的原因。”
婆娘道:“那你就要納妾?”
肖亢道:“不是我想納妾。是我覺得吧,我的《杏林春語》和你的《五毒經》,總得有個傳人吧?”
那婆娘道:“那是你的傳人,是老孃的傳人嗎?你過來,老孃今晚非得讓你下個崽兒。”
肖亢一驚,連忙推開窗戶竄了出去,連滾帶爬的往院外跑。
正好瞥見站在桂樹後的歸無憂,連忙招手:“外面說,外面說。”
兩人坐在門口的石階上,肖亢無奈地唉聲嘆氣。
歸無憂忍著笑意,看了眼窗戶上的人影,道:“嫂子癱了這麼多年,仍不能好轉嗎?”
肖亢道:“真要讓她好了,癱的就該是我了。這些年我搜集各方醫書,就想治好她的腿。可惜...當世醫者中,醫術能在我們夫婦之上的寥寥無幾。我倆都沒轍,那些人更沒辦法。”
歸無憂忽道:“你的醫術,我自然不會懷疑。可是,當日你為何要撒謊?”
肖亢瞳孔倏張,尷尬的訕笑:“啊?”
歸無憂道:“那具屍體,真的是羅慶松嗎?”
肖亢篤定的揚聲叫著:“當然是,如假包換。”
歸無憂道:“我從屍體的骨質、血筋、肌肉和毛孔上,能看出常年修煉內功的痕跡,你不應該看不出來。還有,我記得你曾為羅慶蕩治過傷,應該清楚他的筋骨、經脈、內力執行脈絡。當時,我只以為是你判斷失誤。如今想來,你是故意的。”
肖亢訕訕然摸了摸鼻子,只好承認了:“歸大人既然已經知道,何必來問我呢?我只是...只是不想捲進去罷了。”
歸無憂逼問道:“捲進去什麼?”
肖亢道:“羅慶松是什麼人?”
歸無憂道:“朝廷六品官員,所謂清流的後起之秀,任職戶部,與各王侯朋黨並無勾結。”
肖亢道:“羅慶蕩呢?”
歸無憂道:“銷衙司司捕。”
肖亢道:“歸大人難道還想不明白?”
歸無憂眉間忽皺忽展,震驚道:“你是說?”
肖亢悠悠道:“羅家百年來,入朝為官的都是清高孤傲之人,自成一派,不屑勾結朋黨,也不參與黨派之爭。辭官之後便隱居在鳳州羅家,就連往日門生都拒絕拜訪。他們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淡泊名利、不圖權欲,只求為百姓做點實事,肖某實在佩服。因此,當我發現死者是羅慶蕩後,我不願揭穿。”
經此提醒,歸無憂的胸口像是遭了一記重錘,大受震撼:“你是說,羅慶蕩替兄赴死,既不是為了自已、也不是為了兄弟、更不是為了羅家,是為了黎民百姓?”
肖亢道:“那我就不清楚了。”
但歸無憂卻很明白,他喃喃道:“我早該想到,羅慶蕩性格衝動,怎會有如此精妙的部署算計?當日逃走的若是他,絕對不能逃過銷衙司與我的追捕。那麼他要做的事情,也必將無法完成。”
肖亢補充道:“足見,羅慶松要做的這件事情,影響很大,大到足以讓銷衙司第一司捕都為之犧牲。而且——”
歸無憂立即接道:“而且羅氏一脈在朝野聲名頗佳,歷代以來深得皇上恩寵。這次下令銷衙司緝殺羅慶松,既非黨爭、亦非權鬥,說明羅慶松得罪的這個人非同小可。而這道緝殺羅慶松的聖旨——”
不等話說完,肖亢趕緊起身奔進院子,哪怕要經受妻子“慘無人道”的折磨,他也不願聽歸無憂將剩下的話說完。
有些話,是不能聽見的。
聽了,性命難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