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羽墨心中狐疑著,冷聲道:“你帶來的?你帶銀子來我王府意欲何為?收買我王府之人?我看你是活膩,別以為父皇賜婚於你,本王就不敢殺你!”
她一臉冷漠,說話之間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佩劍,一言不合就要拔劍相向的模樣。
大王素來言出必行,說到做到,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
她曾三次揚言要誅殺唐小志,當時就真的是懷有殺人之心,只是陰錯陽差之下都被阻止了而已。
第一次,是在清水河村中,被周成龍綁架出來以後,大王怒氣難平,已下令驍騎兵出動,打算屠村。
但因為皇帝的出現,驍騎兵被阻攔,唐小志逃過一劫。
第二次九狼山上,大王對肖遙下令,即刻取了三人性命。
那一次,是唐大里正最接近死亡的一次危機。
不過,好在肖遙輕敵,大里正又求生欲極強,跑得比兔子還快,後有靈州府兵“護駕”阻擋,這才化險為夷。
第三次在靈州府衙門,大王怒火朝天,甚至想當著皇帝的面殺人。
唐大里正急中生智,無奈之下杜撰大王懷有身孕,並忽悠皇帝相信,令皇帝即時解除了大王職務,才致使他倖免於難。
對此,唐小志自己也從未懷疑,大王說要殺他,是真的會殺。
大王與尋常女子最大的區別便在於,尋常女子大多時候都會嘴硬心軟,但大王一生氣起來,是嘴硬心也毒!
聽此一說,若放在之前,或許唐小志腦中已經在思考著如何反制,亦或逃走。
但如今畢竟半箱銀子都散出去了,真真假假,都從下人們的口中得知了燕羽墨的一些秉性習慣。
那麼如果還是用以前的方法去應對,那便是愚昧至極了。
不僅會更加損壞自身在燕羽墨心中的印象,而且還會加深對方的殺心。
頓了頓後,唐小志面上波瀾不驚,再次躬身道:“回大王,卑職帶來這些銀兩,確實是打賞給王府下人,以此從他們口中得知大王平時的一些生活習慣。不過,與其說是收買,卑職更願意稱之為等價交換。”
“但大王大可不必動怒,卑職此舉只為單純地想對大王加深瞭解,並無歹意。”
燕羽墨哼道:“呸!誰需要你的瞭解?我看你是包藏禍心,還說得冠冕堂皇。”
一聽此話,唐小志心中一蹙,這才意識到自己在大王心中的形象,已經近無形象。
說實話,她都能曲解質疑。
看來,大王不易“對付”啊。
暗暗長嘆一聲後,唐小志道:“陛下已經賜婚,卑職與大王已有夫妻之名,以後是要朝夕相處,相濡以沫的。卑職認為,此舉並無不妥。大王心中作何想法,卑職無從得知,也無從阻攔。但站在卑職的角度,當與大王化干戈為玉帛,是為首要任務。”
“哼,你想化干戈?呵呵,除非你死了!”
“大王想殺我?”
“你不該死嗎?你對本王做過什麼,你心裡不清楚?不過,說起來本王不動手殺你,你也活不了多久。白小露本是大皇兄親定的皇子妃,你公然揚言要娶你,大皇兄豈會放過你?”
唐小志一呆,並未否認這個事實,也沒有頂撞,仍是淡定沉穩道:“不瞞大王,白小露之事,卑職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當中牽涉了太多。大王現在知道內情,反而不好。但可以告知大王的是,在此之間,卑職身不由己。”
燕羽墨卻漠不關心,道:“誰管你有何苦衷?總之,本王就想看著你死!別以為父皇受你矇蔽,將你賜為君上,你就可飛上枝頭,從此高官厚祿!實話與你說了吧,你一入王府,本王有的是機會取你狗命!大皇兄也不會放過你!”
“大王說得對,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那卑職便等著大王和大殿下來取我狗命,卑職絕不反抗。但...眼下大王還有事嗎?若沒有,卑職想先行告退。”
他冷靜說道,既不顯緊張,臉上也毫無懼色。
令燕羽墨和紫鶯主僕二人,不由一愣。
他說什麼?
之前本王說要殺他,他都會誓死反制,或是拿父皇來壓我,或是腳底抹油。
如今卻說等著我去取他狗命,還不會反抗?
這小子是突然之間轉性了嗎?
怎麼會是一副大義凜然,生死無懼的樣子?
而唐小志見她稍稍沉默,也不多言,微微彎腰道:“既然大王無事,那卑職告退。”
說著,便要轉身。
“等等!”
燕羽墨卻猛然叫住,指了指廳中的箱子,“把你的銀兩帶走,本王不稀罕!”
唐小志又回過身,“卑職既然已經帶來,便不會帶回去。非但不會帶回去,而且事後會再送些過來。還記得卑職與大王初次相見,是在清水河村中。大王化身“墨小姐”,想要與卑職做生意。”
“但大王做生意不為暴富,而是為了幽都萬民,可見大王愛民如子,憂國思社稷,堪為人君,堪稱吾等臣子之典範。自那時起,卑職便對大王心生佩服。”
“卑職乃一介鄉野村夫,銅臭商賈出身,身無長物。唯有這些年做生意積攢下來一些銀兩,可奉予大王。你我既有夫妻之名,按理,我當全力支援大王振興幽都之大業,死而後已!”
“錢財本就是身外物,大王既說了,卑職命不久矣。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不如,就轉交大王,惠及於民吧!還望,大王為了天下萬民,莫要推辭。”
說著,他又轉身看向馬戶,吩咐道:“馬戶,你我主僕數載,我已視你如手足。有一事,你切記!若有一天,不管我是死於大王之手,或是大皇子之手,爾等皆不可對朝廷起半點記恨之心,更不可私自談及復仇。”
“我死後,商會上下從此便歸於大王之手,大王之話,便是我的吩咐!還有,命人給大王額外送來五十萬兩銀票,交予大王支配,用以撫慰此次城中剿匪,傷及的無辜百姓。可知?”
馬戶聽此,突然一驚。
大里正是說真的,還是說假的?
他怎麼好像是在交代後事的樣子?
他真要決心不反抗,任由大王取走性命?
可是他之前還說,若皇帝真把他當豬仔養,便會反了朝廷。如今怎麼又說自願“受死”,交出商會?
馬戶心中大驚,此時似乎也難以揣度到唐小志這話的真假,便惶恐跪下道:“大里正,你...不可輕言生死啊。即便是要將商會交給大王,你也不可棄我們而去啊。你要是不在了,村中上千民眾該何去何從?”
“你與大王之間的事情,本就是誤會。大王深明事理,定不會真的想要你性命。快...求求大王。”
話說之間,也不知道是馬戶這廝故意裝出來的,還是聽見唐小志在交代後事,而情之以切。
只見他轉而面向燕羽墨,跪得五體投地,道:“大王明鑑!我家大里正出身鄉野,本無心入朝,雖營商手段迥異,頗為激進。暗中有不少隱晦之舉,但行止有度,取之於民,亦用之於民。”
“三年來,清水河附近之村民,皆受過大里正的恩惠,可謂有口皆碑。清水縣每每遇上天災人禍,哪一次不是我們商會和大里正衝在前頭?毫不誇張地說,沒有大里正,就沒有如今的商會和清水河村。”
“草民一介粗人,不知大王與大里正之間因何事反目。但大王若要殺我們大里正,草民願赴死,換取大里正生還。生死有重於泰山,有輕於鴻毛。大里正活著,可造福鄉里,惠及百姓。相比之下,草民死不足惜。大王要殺,就殺草民吧。”
“相信清水河村上千村民,若得知大王有此殺心,也定會有和草民一樣的想法。”
這話說完,偏廳門外幾名跟隨而來的商會侍衛,也是適時跪下,齊聲道:“草民等亦願赴死,換取大里正一條生路!懇請大王成全!”
唐小志見此,臉上表情一陣扭曲,竟露出一抹感動涕零之色。
心中卻在驚喜:哈哈,要不我怎麼說馬戶這廝機靈呢?演得好,就是這樣!所謂揚長避短,眼下這個“風頭火勢”上,就得彰顯本君的作用!
但嘴上卻狠狠道:“放肆!混賬!大王面前,豈容爾等胡言亂語?爾等是何身份,怎敢妄言替我去死?此舉,豈非是在逼迫大王?大王雖心慈仁厚,也不可任由爾等肆意挑撥!都起來,否則國法伺候!”
馬戶和一眾侍衛卻聞若不知,仍是跪著,同聲道:“願赴死,換大里正生!求大王成全!”
而且一說,便連著說了三次。
聲音擲地有力,毫無造作之意,鏗鏘斐然。
燕羽墨主僕見此一幕,不由呆滯。
大王眉目一蹙,心中怒意竟在這一刻之間,極速消退。
小心思躍然於胸,微微側目,暗道:這個狗賊看起來卑鄙無恥,陰險狡詐,且膽大妄為,數次欺辱於本王,仍有頤指氣使之色。
連“鳳胸”、“鳳臀”、“鳳腰”都摸了個遍...
殊不知,竟也有一群對他如此忠心耿耿的手下?
願意死,也要換他生?
這是為什麼?
不過說起來,本王親眼所見,清水河村生活富足,百姓安居。
本該是目不識丁的鄉野村民,在他的帶領下竟人儘可詩,就連一個馬戶來了幽都,都能有“大儒”之名。
他雖無恥,但有才,卻也不可否認。
清水河村的生意,雖大多觸犯國法,但此子倒也做了不少惠及鄉里之事。
當地村民心目中,不識人君,卻唯他一介小里正而稱頌道哉,也是不爭的事實。
說明,他在清水縣民間頗得人心,並非欺善怕惡,只知魚肉鄉里的惡霸。
單說這次蝗災,他雖有暗地裡想宰割朝廷中飽私囊的舉動,但靈州之行賑災倒也成效斐然。
清水河商社的名頭如日中天,被諸多百姓報以“仁商”之美名。
若說他毫無長處,死不足惜,倒也不盡當然...
頂多就是...淫賤了一些,無恥了一些...
只是,聖賢書也說了,人性色也,色無人性!
男子豈非都是色字當頭?無可厚非!
他只是犯了一個男人都難免會犯的色戒,父皇不也是三宮六院?
關鍵還是看人的真心!
那...這麼說來,他還真的是罪不至死?
他活著,遠比殺了他更有用?
但他費盡心思,發散錢財,打聽本王的喜好作甚?
難道是喜歡本王?
...
想著想著,大王心中的某道心絃竟似乎被撩撥了一下,癢癢的。
不對!
他將那女山賊騙走,又答應白小露的求嫁,還當眾親了白小露。
縱然是對本王心有愛慕,那他也是個花心大蘿蔔,三心二意之徒?
怎堪為依靠?
哼!這個賤人!
可是...等等!
他剛才不是說了嗎?明知不可為而為之,莫不是他有何苦衷?
九狼山上,我們都被那女山賊給綁了,身不由己。
他為了活命,順著那女山賊的錯認,自稱是大皇兄,說起來也是無奈之舉啊。
若非如此,當時那女山賊豈非就要了我們全部人的性命?
他那是間接救了本王一命?
再到白小露,此女並非簡單人物,看似單純,實則卻深有城府,機智過人。
當時在大會上,唐小志本想拒絕她,並已揚言只對本王鍾情...卻不知為何,突然改口說願意娶白小露?
還有,白小露在大會上說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大皇兄本已答應要娶她為妻,又為何要臨時更改主意,支援她嫁給唐小志?
不會是...
他們二人都受到了白小露的某種威脅?
白小露深不可測,竟能同時威脅到唐小志和大皇兄?
唐小志口中的“身不由己”,指的便是白小露?
他並非花心,見一個愛一個,是深有苦衷?
早在清水河村蹴鞠場那時,他便當著周成龍的面,說他愛慕本王...
難道說...本王真的誤會了他,他由始至終都只心悅本王一個?
是這樣嗎?
清水河村綁架那件事,罪魁禍首應該是周成龍。
本王要殺,也應該先殺周成龍!
而且換個角度說,當時本王中毒不能自持,他若真是個色慾燻心的混蛋,早就奪走了本王的貞潔。
但他沒有...他頗有君子之風,自己去睡了軟塌,讓本王自己睡床...
倒是本王誤會了他,先是企圖綁架勒索他,然後又想殺他,他為了自保,才會對本王惡語相向,乃至拼死抵擋...
如今,他似乎被逼入了絕地,自知再無生路。
索性就置生死於度外,揚言不再反抗,任由本王宰割?
燕羽墨想著,竟陷入了某種沉默中。
心中思緒大起大落,臉色忽閃忽滅。
唐小志的突然服軟、順從,令她始料未及之餘,加上馬戶等人的誓死維護,竟在大王的心中產生了某種奇妙的震撼。
她本想宰了唐小志,以洩心頭之恨,唐小志越反抗,她的殺心就越重。
而反過來,唐小志突然就不再抵抗了,她的殺心卻在潛移默化間有所消退。
甚至於在潛意識裡為他的“卑鄙行為”,尋找合理的解釋。
他不是一個全然的大渾蛋,他有一批視他如手足,願意為他去死的兄弟。
一方百姓,對他稱頌,謂之“唐大聖”。
這樣的人,再怎麼壞,也不算太壞!
大王呆呆地胡思亂想,竟忘了回應眼前的一幕。
一旁的紫鶯頓了頓,趕忙走過來,小聲道:“大王,大王...”
紫鶯喊了三四聲,燕羽墨這才回過神來,“啊?怎麼了?”
“他們...怎麼處置?”
紫鶯指了指唐小志和馬戶等人。
這時候,一臉正襟的唐小志也彎了一個九十度的腰,故作肅然道:“大王,切勿聽卑職手下這幾人妄言,無論大王作何決斷。卑職皆願受,且一力承擔,萬不會牽涉他人。”
他驀然跳出來,將所有責任都扛在自己身上。
燕羽墨此時殺心已收,但想要讓她就此和顏悅色,倒也並不現實。
此時,仍故作生氣道:“哼!少在本王面前演戲,你以為本王會心軟...”
唐小志彎著腰,剛想開口說話。
卻已被燕羽墨打斷,“行了,給本王滾!本王...本王不想看見你...”
她甩袖背過身去,雖說不想見,卻不知為何語氣有所頓挫。
唐小志眼珠子一轉,倒也知道見好就收,趕忙用腳踢了踢馬戶,而後道:
“既是如此,那卑職告退!”
說著,便直起身體,轉頭離開。
馬戶和幾名侍衛隨後跟上,走出幾步後,馬戶摸了摸眼裡不知真假的眼淚,湊過來道:“大里正,你...”
卻被唐小志一個眼神打斷,“別說話,也別回頭。不出意外,後面有眼睛看著。”
而就在他走出偏廳後。
本是怒而決然轉身的大王,竟不由自主地回頭看向他的背影。
恰時,已近黃昏的殘陽灑下金輝,籠罩在大里正的身上,竟似有熠熠之光。
“嗯?他身上怎麼有光?”
她竟目現閃爍,小聲自語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