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日,第四日,多雲轉晴。
我在352總站下了車之後朝商鋪林立的地方走去。我看到曾漫不經心瞥見的那家小旅館。此時一男一女各自拉著行李箱從店內走了出來。我站在門外的花壇邊上,打了一個冷戰,然後和小芸的母親打電話。
我來此的起因是這樣的,昨夜在和我的父母透過電話後,又想到正在一間小旅館內焦急等待結果的小芸父母,於是又一次聯絡了他們。接電話的是阿姨,這一次,她的狀態好多了,只是言語中透露著頹喪的心緒。我說出了想去看望他們以及去一趟小芸房間的訴求。她答應了,因此我們約定在小旅館門前見面。
等了一會兒,我終於看到了這位僅在小芸給我看的數張照片中的人物。她雙眉緊蹙,四處張望,看到我方才艱難地露出微笑。她頭上的白髮不少,也沒有全部梳進發箍中,散出的髮絲糾纏得很凌亂。上身黑色的衣服彷彿照應了她的心情。可想而知,她的精神狀態不佳。她雙手合握,向我這裡快步走來。
“終於見到你本人了。”她溫和地問候,聲音帶有一絲顫抖。
“我也是第一次見到您,之前在小芸的手機中看過您的照片。”我說,“您其實長得很好看。”
“哪裡哪裡,我老了。現在又是白髮人送黑髮人。”她幾乎是喃喃地說,眼睛中噙著淚光。
我點點頭,表示理解她的心情。“叔叔呢?”
“哦,他不願意出來,倒不是討厭你。他有點兒沉默寡言,請見諒。”
“我明白。您吃飯了嗎?我們可以去吃一點兒?”
“不了,去了我也沒心情。”她說,“你呢?”
“我也不餓,那我們動身出發吧。”
她同意了,然後走到我身旁挽起我的胳膊。我握住她的手,感到了一絲冰涼。
“叔叔一個人在房間裡會做什麼?”
“抽菸喝酒,雖然聽上去荒唐,但也是為了消磨焦急。”
“我知道這兩樣有麻痺作用,但也不能過多觸及。尤其是這種時刻,兩位更應該保重身體才對。”
“謝謝你的關心,我會轉告他的。”
在路上,我一直擔憂這兩位長輩,暫時忘記了今日出行的目的。這件事對他們造成了重大影響。整日憂傷對一個人的心理健康不好,這也是為什麼阿姨會一邊走一邊嘆息。而且我感到她挽著我是因為疲憊而身體乏力,又要去女兒生前的住處,而愈發傷心欲絕。迎面走來的人,盯著我們兩個人看,似乎把我們當成了母女,
院門大開,我們走了進去。瞭解規矩的我,向房東房間張望了一下,他看到了我們來了,便出門問候。
“你們來了,”他打量我們兩人,又特別地向阿姨禮貌地點頭致意。
“是呀,我們要去小芸的房間。”阿姨說。
“我明白,你們請吧。”他客氣地一鞠躬,同情地向阿姨看了一眼。
“好嘞,謝謝您。”
他回了屋,我們徑直走向小芸的房間,阿姨拿出鑰匙開啟了門。
我一走進房間中,突然眼前一黑,同時感受到了一種壓迫感。好轉後,我轉過頭髮現窗戶緊閉。而今天又是一個釋放壓力的陰雨天。在共同作用下,我連呼吸都有些困難,還感覺室內飄浮著細煙。阿姨順手開啟了燈,緩解了些許壓抑的氛圍。
當日我看到的凌亂紛雜,今日都被消除了。地上的每雙鞋子都放在鞋架上,椅子推進了梳妝檯下,而那套睡衣疊放在平整的床上。
“您費心整理地真好。”我說。
“嗯,我也是無事可做。看不得這裡亂糟糟的,這樣一整理,也會讓我心情好一點兒。”
“是呀。”我說。接著她比我還嬌小的身子,走到了放置於牆角的一個小型冰箱前,從裡面拿出兩瓶礦泉水。
“東西吃不下,但水是一定要喝的。”她遞給我一瓶。我把水拿在手上,卻不感到冰涼。我立刻意識到自已沒有聽到電機嗡鳴的聲音,冰箱的電源插頭被拔了下來。
“我上次來這裡沒有發現,難道冰箱出故障了?”
她清了清喉嚨,笑著說:“沒有啦,是我們整理的時候,特意拔掉了電源,省得浪費電。冷藏室的冰也被她爸爸鏟刮乾淨了。剩下所有發黴的食物被我們扔掉了。這不,只有水和飲料放在了裡面。還有果汁,你需要嗎,我給你拿。”
“不了,你們可真細心。”我說,然後擰開瓶蓋。“小芸身上的優秀品質應當就是您教授的。”
“哎,她是個好孩子,這些不用我教她自然會學到的。”
我發現她身上也出現和我相同的狀況,呼吸起伏幅度很大,似乎透不過氣來。我提出先坐下休息幾分鐘,然後起身去開啟窗戶。這個房間還有一些缺點,冬天不暖,夏天悶熱。在冬天她會開啟空調加溫,夏天又要讓它保持製冷狀態。
我們各自坐在椅子上,不時看向對方。雖說手上有水,但她卻遲遲不擰開瓶蓋。她連喘幾口氣後,臉上才顯現出了血色。但目光呆滯,每隔幾秒鐘,注意力就會更換一個位置。總之,都逃不過梳妝檯、玄關和我身後的衣櫃這三處地方。我不急於解決自已來的目的。礙於氣氛壓抑凝重,便問了她還做了那些清理工作。
她收回了雙腿,兩腳蹬在椅子的橫樑上。一隻手夾在大腿縫隙中。
“我們做了很多事,”她的另一隻手掃過身前,“我把她的鞋子都擦乾淨了,就連鞋底也刷洗乾淨了。衣櫃中有些衣服我又重新疊了一遍。我聞出有異味的衣服,就知道是她偷懶沒洗,便放在了一旁。這套睡衣也是,打算清洗乾淨,誰知這幾天陰雨綿綿。雖然可以甩幹,晾在屋裡,但還是會讓衣服上留下水腥味。等天一晴,我就來給她洗乾淨。房東不是同意我們多留一些時日嗎?他真是個好人,跟我們打招呼是多麼有禮貌。”
“是的,直到現在我都對他抱有崇高的敬意。”
她放下緊張的雙腳,鞋底與地面摩擦得窸窣作響。我對四周的事物逐一掃視,沒有看到那兩個小芸未能親自簽收的快遞,而床頭上的情侶照片也不見了蹤影。難道照片被他們扔掉了?
“房東交給您的那兩個快遞呢?”
“哦,不在這裡,在我們的房間裡。那天我們離開時,他交給了我們。我們不願再開啟門,便順路帶回了房間。怎麼了?”
“您回去後,能否對著那個玩具拍一張照片?”
“好的,我回去一定照辦。如果我忘記了,你可要提醒我呀。”說完,她又悲觀地嘆氣起來。同為女性,但我不知道這回的原因,仍舊是傷心吧?
“看來這世間上,只有你是最關心小芸的人。其他人都是滿腹的假仁假義。”正當我繼續揣摩時,她一邊呻吟,一邊說。我看到她咬著嘴唇,目光中彷彿冒著火光。“我聽小芸說過,她談戀愛了,交到了一個可以託付終身的男人。我在祝福她的同時,又告誡她小心謹慎,不要迷失自我。可是我覺得,她把我的話當成了耳旁風。她不管不顧,滿門心思放在那個男人身上。她是我的女兒,我很瞭解她。她一定是陷得太深,又不求回報,只求對方能憐憫般地理會她。我深信不疑,那個男人的出現,在一定程度上剝削了小芸對於我們關愛。日久見人心,生死離別證真情。他的女友死了,他竟然如此無情,也不來問候一聲。可惜小芸死了,不能看清那個男人的真面目。”
首先,我確信自已沒有發表過對小芸男友的真實的內心評價。而我更加了解小芸的為人,她也絕不會向父母傾訴戀愛中發生的矛盾與挫折。我眼前這個阿姨,可能是個情感大師吧。
“您從哪裡知道這些的?”
我覺得我這樣一說,也間接承認了阿姨的猜測都是事實。我聽到她輕哼一聲,起身的動作也很敏捷,嬌小的身體瞬間爆發出力量。接著她蹲下身子,掀開床單,從床底抽出一個鞋盒,鞋盒上有舉著籃球灌籃的喬丹的標誌。但鞋盒體積巨大,明顯裝著男性所穿的鞋。我突然明白鞋子的歸屬者是誰了。她挪過椅子,將它放在上面,再開啟盒蓋,撥開白布紙,然後一雙白色的籃球鞋赫然呈現在我的眼前。因為鋥亮的鞋面,我不住地嚥下了口水。我伸手去拿掛在鞋帶上的標牌,我不關心它的款式和材質,只去看零售價,1240元。這是掛牌價格,肯定不是售賣價,即使是活動價,至少也要七八百元。
“很漂亮的一雙鞋呀。”我勉為其難地讚賞道。
“是挺漂亮的,穿在誰的腳上都會給他的形象增分不少。”雖說是在讚美,但阿姨不住地搖頭。“但你也看到了,送給別人這樣一件價格昂貴的禮物,是多麼奢侈!即使那個人是自已的男友,算不上合法丈夫的人,也不該大手大腳。我叮囑過她很多次,花費講究細水長流,要把錢花在刀刃上。這下可好,她不痛不癢地花掉了數百元。你可能說我是小肚雞腸,婦人思維嚴重,但我絕對是為她著想。假以時日,他們喜結連理,不也要精打細算過日子嗎?我很清楚如今年輕人的戀愛方式,講求捨得和給予。可是我不知道那個男人對小芸做過什麼感天動地的事蹟,我也從來沒聽她講起過。她只是傻傻地說:他人不錯。不過,就此人對女友被殺害的反應來看,我敢斷言他是個薄情寡義的男人。你也是這麼想的吧?”
她喘息著,心中的一些鬱氣伴隨著訴說而消散了許多。因為我看到她的眼睛活躍地轉來轉去。可以肯定,我們的想法完全相似。我也同樣不解,小芸為何會全心全意地對他好?我在第二次見到他時,就知道他是個玩世不恭的人,可是我竟從小芸臉上看到了洋溢著幸福的微笑。
“似乎有道理,這些事我也很納悶。”
“如果有兩個人都贊同一個看法,那便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她說,“這只是我無意中發現的,我想還有數不盡的無私給予。小芸是個好女孩,又是個純真的、一旦投入便毫無防備的孩子。你讓我拍照的那個玩具也是給她男友的吧。當我意識到他不配後,我就不打算把這兩樣東西交給他了。誰叫他無情無義呢。”
“嗯,說的對。而且死者的遺物,只要未做宣告,一律可由家屬處置。”
接著我拿出一隻鞋欣賞,我想叔叔穿是否合適。忽然發現鞋盒底有張東西。我翻開一瞧,發現這是一個迷你賀卡,正面是浪漫風格的燙金設計圖案,背面有數道橫線,中央處寫有兩行字:祝寶貝舟生日快樂!愛你的芸。生日?那個傢伙的生日?不就在下個月嗎。
於是我問阿姨是否看過,她連連搖頭,十分驚訝地奪過卡片,以為是寫著重要遺言。然而看過後,她沉默了幾秒鐘。她的牙齒咬在內唇上,喉嚨裡發出嘆息聲。拿著卡片的那隻手,無力地拍打在床上。
“我說的沒錯吧,肯定是給他的!”她把卡片遞還給我,我接過來就勢放進了鞋盒中。在這個蝸居的房間裡迴盪著她的嘆息聲,突然她拍打自已的大腿,轉過頭瞪著我,我猛地一驚。
“小芸一定沒告訴你,她每月都會給我們夫妻寄錢的事吧?”
我點點頭。其實小芸對我說過這件事,當然是在抱怨的時候告訴給我聽的。
“我承認她很辛苦,每個月只休息四天。每個工作日從早忙到晚。努力拼搏才使得月薪有八千多。但這些工資,在這座物慾橫流的的城市裡,根本不值一提。她個人是要開銷的,但仍會從中擠出一些錢寄給我們,每月兩千到三千元。不過從今年開始,恍惚就少了一千元。她的解釋是房租漲高了,而日常中多了許多要開銷的地方。我們表示理解,讓她不要多寄。其實她每個月寄來的錢,我們都會為她存在銀行裡,將來等她結婚了,當作嫁妝還給她。”她說完終於擰開瓶蓋喝了一口水,“不過我現在明白了,那些錢她花在了哪裡,都是用在了那個男人身上!還什麼房租漲了,房東都跟我說了,一直從未漲價。”
小芸向阿姨撒了謊,這讓我很吃驚,我也從未聽她說房租漲價的事情。她有什麼難言之隱嗎?
“在談戀愛的時候,每個月開銷多,是在所難免的。我只是擔心付出的那方一直都是她。”她憂心忡忡地說。
“嗯,我也很想知道這個問題。我打算去問問他,是否做過同等的付出。”
“不錯,你可一定要嚴厲地質問他,那個負心漢。讓他心中有愧。小芸失去訊息的這段時間內,他肯定不聞不問。我無法看到小芸的手機,我很想知道那個男人有沒有著急上火般的聯絡小芸。他們之間的聊天到底是怎樣的?是不是裝模作樣,我一眼便知。”
“他確實給小芸打了多通電話,好像很擔心。”我沒有向她透露警方對他的懷疑。
“算他有點兒良心。”她輕蔑地哼了一下,“不過,他本人怎麼看女友被殺這件事的?”
談話發展到了高潮部分,她終於問到了只有警方才會討論的話題。
“他?不瞞您說,我們見過面。他似乎一無所知。”
“哼,因為但凡他告訴你們自已知道點兒什麼,就意味著會受到牽連。對於他來說,此時保持無知是消除嫌疑的最好的辦法。或許他真的沒有嫌疑,但是想到逝者不能復活,便果斷斬斷了和小芸的牽絆。他沒有落淚吧?鐵石心腸的無情和冷靜是有區別的。我不能理解小芸為什麼會被這樣的人迷得傾盡所有。”她左右搖頭,不住地嘆息。
落淚這一幕,我完全沒有回想到。他當時慌得像丟失身份證的人,倒是流了很多汗。經過阿姨的解析和點撥,我反而覺得他不會殺死小芸,因為他是個貪婪的人,而小芸能滿足他的精神需求、物質需要和生理需求。他為什麼要斷絕這條活路呢?現在只要黑衣人能交代當晚的行蹤,就能知道他是否有罪了。以後再來譴責他冷漠無情也不晚。
阿姨一轉身,微笑地看著我。
“真不好意思,我說了這麼多的話,耽誤了你的工作吧。你還要調查什麼,趕快做吧。我去外面等你。”
“我想不用了,工作已經做完了。我就是來查證小芸的男友在這個案子中扮演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