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觀棋做了很長很長的一場夢。
她回到了羊城,婆婆正在侍弄那一牆的火龍果藤。
她走過去,看見那些火龍果藤一個火龍果都沒有長出來。
她惋惜地托起一條三角形的硬藤:“婆婆,今年一個果都沒有打喔,你還給它們澆水做什麼?”
夕陽裡,瘦瘦的老太太駝著背,笑呵呵的,繼續拿花灑給它們澆水:“不結果就不澆水了嗎?不結果也總好過結惡果吧。”
唐觀棋若有所思,摸著半綠半灰的硬藤,這火龍果藤像乾涸許久,像之前都沒有人給澆水一樣:“但不結果還浪費心力去侍弄,有些可惜了。”
婆婆笑眯眯的,在夕陽的餘暉下,她的皺紋好像被照沒了,整張臉慈祥又溫厚,似乎年輕了十幾歲。
像她小時候看見的婆婆。
而婆婆憐愛地撫摸那些虯結蜿蜒的藤,看著它們牢牢扒緊紅磚牆頑強生存著:
“婆婆最鐘意最鐘意這火龍果藤,所以無所謂它開不開花結果。”
老人看向唐觀棋,雙眼的瞳孔在漫天遊地的昏黃色晩霞中,顏色顯得像琥珀,帶有老人家蒼老後瞳色變淺的特徵,璀璨得折射鑽石般的光線。
但這樣亮的眼神,唐觀棋記得從未從外婆眼裡看見過,她不由得想認真看看婆婆,好像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過婆婆了。
婆婆笑著,眼中有她讀不懂的情緒。
是惋惜,還是慈愛,或是憐顧?
眉眼堅毅的老太太就站在唐觀棋兩步之遙的地方,溫柔看著她:“但婆婆只離開一會兒,這藤就有些乾枯了,好可惜,婆婆有些心疼。”
唐觀棋忍不住問:“那您經常來看看,不就好了嗎?”
而眼前的外婆只是笑,不知道過了多久,這夕陽好像是停滯的,她才聽見外婆在夕陽下回應她:“kk,婆婆已經不能經常來看你了。”
唐觀棋不明白,她想上前,但是上前不了,好像被這火龍果藤的根捆住腳無法前行,她用力想掙脫卻掙脫不了。
婆婆卻沒有走過來,而是站在原地,包容又慈祥地笑著看她:
“別靠得太近了,對你不好。”
唐觀棋不明白。
而她眼中的外婆也像這夕陽一樣,從裡到外好像都是黃昏的顏色,而且是停滯的,質樸又耀眼的黃昏,她的聲音溫厚到像溫水一樣包裹著唐觀棋:“對婆婆來說,你最珍貴,你這棵樹長不長果不重要,樹長得高大粗壯才重要。”
唐觀棋不解,只是試圖去掙脫那些藤。
婆婆眼底倒映的光像是淚光:
”陪著你長大的時候,我從來沒有一刻是希望著你為誰人結果才更努力的,我從來想的都是我的kk,要長大,要讀書,要做想做的事。”
唐觀棋忽然想起來,婆婆已經不在了。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眼淚噴湧而出,視線裡的婆婆都有些模糊。
她卻拼命眨眼睛,把眼淚趕走。
哪怕意識到這是夢,也努力想多看婆婆一眼,甚至不敢讓意識太清楚,深怕醒過來。
她在夢裡竟也泣不成聲:“婆婆,你是不是知道…”
婆婆站在那裡,似與這安靜的黃昏院子融為一體,笑著道:“kk的路還有很長,無論是做什麼選擇,我只希望樹長得高高大大,健健康康,不要耗盡綠葉和甘露,只為了結那些瘦乾的苦果。”
唐觀棋抽泣著,而婆婆笑著:
“你是不是交了很多好朋友?”
她哽咽:“是。”
婆婆輕輕將老花灑放下,身上的深色紗老式襯衣泛起一點褶皺:“真好,kk終於有朋友了,以前婆婆好擔心你沒有朋友。”
婆婆走到院子裡的石凳旁,向她招招手,笑著道:“這麼久沒吃飯,應該餓了吧,來吃斑斕糕了。”
而醫院裡,點滴的速度很快,像期待用葡萄糖迅速喚醒唐觀棋的意識。
威廉多一事瑞貝卡全部守在唐觀棋病房裡:
“低血糖怎麼會暈這麼久?”
“還好文教授在,可以開車馬上送觀棋來醫院,不然真是……”
威廉問了一句:“觀棋有什麼中意吃的?”
瑞貝卡想來想去,突然想到:“kk中意吃斑斕糕,我和她去買過好幾次,她說她之前經常和婆婆一起吃,我現在去買點吧。”
三個人說話間沒有注意到。
躺在床上的唐觀棋閉著眼,眼淚卻從眼尾裡落下。
過了一會兒,三個人都被應鐸的助理支走,守在病房裡的都換成了應鐸的人。
鄭薇趕到的時候,應鐸正坐在唐觀棋床邊,病房裡安靜得只能聽見儀器聲。
鄭薇坐下來,也沒有第一時間開口,而是看向病床上面色青白的女孩,她閉著眼,哪怕在夢中表情都不完全鬆弛,仔細看眉頭有些蹙意。
她其實很漂亮,只不過瘦得有些過了,是顯得弱柳扶風讓人很有保護欲,但作為醫生,鄭薇只覺得她這樣的身體承受不住更多衝擊。
鄭薇終於開口:“應生,我有些話不知道該不該說。”
她的聲音響起得有些突兀,室內的安靜被突然打破。
但鄭薇依然開口:“作為你的同學,當然是不應該插手你的私事,但作為你的私人醫生,有些情況我覺得你應該知道。”
應鐸的視線終於從唐觀棋身上移開,看向鄭薇,聲音低鳴:
“但說無妨。”
鄭薇將看過的病歷放好:
“因為我也不是專修心理學,所以只能說一點題外話。”
她問:“你知道安定訊號嗎?”應鐸第一次聽,聲音沉慢:“安定訊號是什麼?”
“你養過狗嗎?”鄭薇思索一下。
應鐸緘默片刻,只道:“沒有。”
鄭薇坦白說:“安定訊號就是小狗在感覺到壓力時,釋放情緒的一些動作,一般這個時候如果再繼續對小狗做剛剛做的事情,狗就很有可能會暴起。”
窗簾上有外面的夜燈光線,一條條銀帶打過來,像粼粼水光一樣。
應鐸靜靜聽著,忍著對方其實不太恰當的比喻。
女人似乎沒有察覺一樣,只是秉持職業道德,繼續道:
“比較常見的安定訊號,比如小狗露出眼白看人,舔鼻子,用腳撓耳朵後面,打哈欠,都是感覺到壓力會做的事情,而我觀察唐小姐經常會按自己的大腿。”
聽見最後一句,應鐸的心在窗簾水光盪漾之下,有些許的凝滯,已經意識到鄭薇的下一句會是什麼。
鄭薇卻只圓場說:“可能這觀察有些片面,但人也是動物,我想總有共通之處,她每次壓自己的大腿,都是在明顯感受到壓力之後,已經是刻板行為。”
應鐸的視線轉回到唐觀棋身上。
她依舊緊閉著眼,連天來的巨大壓力讓她深陷睡眠之中,或是她不願意醒想逃避現實,或是她的身體真的到了極限。
他握著她在被子裡的手,無論握多久,只要離開,再回來只會再握到一片冰涼,就像是她這個人其實不存在於這裡。
她最開始的時候,就是讓他感覺像一隻小狗,她有未被社會規訓過的那種野生生命力,很多舉止和反應做得和小動物一樣,讓他覺得她渾身都是能量,很新奇很異常。
他記憶裡,的確有她壓著大腿的幾次畫面。
一次是她回來兩天後不願意吃飯,他去露臺叫她吃飯,一次是今天。
鄭薇注意到應鐸的片刻僵硬,聲音有意放緩,讓他慢慢接受:
“我之前覺得她是心因性失語,因為我給她檢查的時候,她曾經說過。”
“……她經常覺得周遭的一切像是在看電影,有時看東西會時大時小時近時遠時清晰時模糊,好像自己根本不在自己的身體裡,而是一個旁觀者在觀察這個世界。”
應鐸聽著唐觀棋從來沒有對自己說過的話,站在她的角度看世界,原來世界是這樣的。
女人緩慢的聲音像是一把把延遲凌遲的刀:
“但這個在醫學上,其實是嚴重的心理防禦機制,叫解離。”
解離。
每個字砸進應鐸耳中,都像一塊巨石砸到淺水裡,狠狠撞在淺水下的地面,石碎與水花飛濺,皆不保全。
但應鐸的表現只是坐在那裡。
鄭薇一字一字吐露給應鐸聽,因為作為觀察唐觀棋的醫生,她當然猜得到唐觀棋的心理狀態:“一般有抑鬱症的患者會出現這種情況,面臨重大壓力的時候會突然情緒抽離,感覺麻木,用這種方法自保,出現解離狀態的人,已經是到了很嚴重的地步。”
應鐸想起這段時間她的狀態,就是麻木,僵直,不說話也不動,那些像是逃避交流的行為,此刻像是一張大網,瞬間湧出水面,星星點點全部連起。
他只覺得襯衣的扣子扣得太緊,有些呼吸不上來。
鄭薇的態度很坦誠,她也知道,大機率應鐸和唐觀棋之間有些誤會:
“唐小姐應該是本來就有心理問題,而不是騙人的,有些人就是會說話,但是自己不願意開口,其實也算啞巴,就如心因性失語,選擇性緘默症,只是患者本人都不知道,所以我一開始就推薦帶她去看心理諮詢師。”
但她一直不願意去。
她回來的時候,他覺得是她怕被拆穿。
但這一刻,應鐸才明白她可能真的更習慣當啞巴。
一個正常人要完全忍住不說話,一點聲音都不發出,難如上青天。
鄭薇不擔心承認自己的侷限:“我的能力實在有限,你應該請專業的心理諮詢師對她的情況進行評估,再行治療,光找我是治標不治本。”
窗外慘白的光隨著夜風一層層盪漾在窗簾上。
不知過了多久,唐觀棋醒來時天已經全黑了,她在壽臣山的東側房間裡,入眼是熟悉的天花板。
意識還沒有完全回籠,她呆呆地看著天花板,好像萬物皆空。
閉上眼還想努力去回憶夢裡的場景,努力記住婆婆在夢裡的樣子。
又過了一會兒,她確信自己真的明白了婆婆的意思,才再睜開眼。
艱難坐起來,視線一瞥,才看見床頭櫃上放著五盒斑斕糕,熟悉的包裝無疑提醒她這斑斕糕是從哪來的。
她僵住了,伸手去碰,就像是婆婆突破時空將這斑斕糕帶到她身邊。
她坐在床邊,心裡翻湧。
樹要高大,不急著馬上結果。
她把斑斕糕放在床頭櫃上,連續大半個月感覺不到飢餓的胃,忽然感受到飢餓了,似乎催著她去吃飯。
唐觀棋一轉眼,卻看見坐在床邊看著她的應鐸。
她一僵,又出現了那個不動也不說話的狀態,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小聲求他:“今天我生病了,可不可以不做,我真的沒力氣。”
應鐸坐在那裡,有心如刀絞的感覺翻湧,他終於出聲:
“要不要吃飯?”
唐觀棋的確感覺到飢餓,但如果和應鐸同桌吃飯,她寧願不吃。
她沉默著。
應鐸終於做出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留下一句“你自己吃,我有事忙。”
他起身抬步就走。
唐觀棋到底鬆了口氣,倒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