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嫆……你心裡一定不好受吧?……
“也是……你母親雖然出身不如我母后,可到底還是靠著那張勾人的臉當上了貴妃……讓你,也跟著沾了些光。”
楚瑤屏退了二人的侍女,讓這殿中只有她們二人。
楚嫆沒有回應她的話,只是覺得這聲音飄飄渺渺,迴盪在她耳邊,顯得那麼不真實。
外面還下著雨,從申時一直斷斷續續下到了戌時。風一直在刮,把殿門前掛著的白幡溼透。
楚嫆眼睜睜看著楚瑤伸手拿起她母親的牌位,看了一眼後又毫不在意地隨手扔到地上。
木製牌位就這樣摔在青石地板上,發出沉重的鈍響。
原本跪在地上呆滯失神的楚嫆霎時間打了一個激靈,整個人身子匍匐在地上,伸手就要把那牌位抓過來。
“誒?!”楚瑤紅唇一勾,一腳踩在楚嫆要去夠那牌位的右手背上,纕了金絲繡花的玉面鞋就這麼牢牢壓住了她纖薄的手。
“放開。”
“……你說什麼?”
“我讓你,挪開你的腳。”
楚嫆的語氣一如往常般淺淡,但話語間略帶著的哭腔還是叫楚瑤聽了個明明白白。
“楚嫆!如今是誰給了你膽子,讓你敢命令本宮?!”
楚瑤冷笑一聲,索性直接蹲了下來,手指抬起楚嫆的下巴,緊接著就往她臉上狠狠甩了一巴掌,踩著楚嫆手背的腳依舊沒有挪開:“你這狐狸精似的娘,饒是靠皮囊登上貴妃之位,不還是日日獨守空宮,不受父皇待見嗎?!”
楚嫆紅著眼,顫抖著唇開口,聲音帶著些許怒氣:“皇姐這麼做是不是太過了?這是姝貴妃的牌位,她畢竟是你的長輩,生前也對你多有照拂。你如今不顧念半分長輩恩情,就隨意摔了她的牌位,還說些刻薄諷刺之語,若是叫這宮裡別有用心的人看了去、聽了去,皇姐真的能心安嗎?!”
話罷,楚瑤臉色變得難看,起身後又挪開了腳。
“本宮不與你這牙尖嘴利的糾纏。”
楚瑤冷冷地剜了匍匐在地上的楚嫆一眼:“總之,你記好了。本宮是父皇最寵愛的公主,是中宮皇后之女,當今太子的親妹。本宮想要的東西,本宮都能得到;本宮想要的人,本宮同樣能得到!懂本宮意思嗎?”
楚嫆雙手顫抖著支起身子,面色蒼白卻蓋不住那一絲隱隱約約的、滿是不屑的笑意。
她身上穿著的單薄孝衣素白如雪,在這昏暗的殿中顯得格外刺眼。
“皇姐說的人,是謝太傅之子,謝長卿?”
楚瑤冷哼一聲,頭上的鳳雀步搖因為大幅度的動作而不住搖晃:“你明白就好。”
楚瑤甩袖離開,貼身的侍女正站在殿門外等候,見楚瑤出來,趕緊撐起傘迎了上去。
“公主!”一聲哭腔由遠及近,楚嫆覺得身周襲來一股冷氣。
還沒等她回過神來,一雙微冷的小手就攙起她的小臂,把她扶了起來,攙著她走出殿門,穿過門廊進了偏殿。
這是楚嫆的貼身侍女憐秋,是姝貴妃親手調教出來的,與她一同長大,都是十六歲的年紀。
憐秋紅腫著眼,滿臉掩飾不住的心疼。
她把楚嫆扶到榻上躺下,轉身忙去關了門,把熬好的湯藥端到榻邊,舀起一勺來細心地吹至微涼,才小心翼翼地喂楚嫆服下。
這藥楚嫆每天都得喝,她自幼體弱,是個十足的病秧子。
憐秋緊張地盯著楚嫆,見她原本蒼白的臉色逐漸恢復了些許血色,已不再像剛才那般嚇人,這才鬆了口氣。
然而,楚嫆那微微泛紅的如桃花般的眼眸卻依舊低垂著,單薄的素衣蓋不住玲瓏嬌弱的身段,讓人忍不住想要悉心呵護。
此刻的她,就像是一朵受了風雨摧殘的月季,雖然嬌美依舊,但凋落慘敗的花瓣無疑會給這份美平添些許淒涼。
“公主的美貌,是宮裡頭一等的,才情禮儀也是由貴妃娘娘親自教匯出來的,這點宮裡上下誰不知曉?”
憐秋本來眼睛就因為貴妃仙逝而哭得紅腫,如今看到楚嫆紅著的右臉和已經有了傷痕的手背,便又止不住難過起來:“長公主殿下也真是的……處處要與您作對。如今娘娘仙去,她更是囂張了。什麼太傅之子,您可曾見過一面?長公主的心眼未免太小了一些,您明明處處不爭不搶,卻還要將您視作眼中釘、肉中刺!真是苦了公主您……”
“我沒事。憐秋,如今母妃已經走了,在這宮裡我能滿心交付的人,便只剩下了你和楚睿兩個。”
楚嫆紅著眼抬頭,傾身把頭靠在憐秋瘦弱的肩上:“你也莫要為母妃和我難過。畢竟,往後這日子漫漫難熬……憐秋,要照顧好自已。”
她抬起頭,臉上掛起清淺的笑意,纖弱又溫如白玉的手掌輕輕撫摩著憐秋的臉頰。
“公主……”憐秋心一熱,腦海中不免浮現起幼時二人於貴妃宮中嬉笑玩樂的場景來。
她憐秋,命好就好在能做姝貴妃和楚嫆的侍女。往後,哪怕楚嫆要她上刀山下火海,她也會毫不遲疑地照做。
戌時已過,雨總算是停了。養心殿外有一眾御前侍衛巡邏看守,殿中依舊透出暖融融的光。
“陛下,這是太醫院給您新開的藥。您這幾日心神不寧之症久久未愈,再加上昔日落下的病根,太醫院院使和左右院判思慮過後,甚覺原來的藥方欠妥。
“待您服藥過後,奴服侍您去歇息……”
一道聲音從正殿內隱隱傳來,隔著宮門有些聽不真切,可那如珠玉擲盤般清冽溫和的聲音卻引人聯想。
聯想擁有這般聲線和溫柔話語的男子是什麼模樣。
正殿內,身著金玉龍袍、已年將五十的北祁皇帝楚邕坐在新修繕的鑲金浮雕紫檀木書案前,剛放下手中奏摺,手指就緩緩撫上了太陽穴。
直到聽見身邊人說的話,才又緩緩睜開眼。
他是個已經蒼老的多病皇帝,可也依舊是一個擁有凌厲目光的君主。
“……太醫院連藥方子都搞不清楚嗎?”楚邕哼了一聲,“朕用了半月有餘的藥,現在告訴朕欠妥?”
沉悶的聲音冷冷擲在這養心殿中。
“陛下……陳院使說這舊藥方也並無過失。只不過這新藥方來效更快,方中又有精心準備的安神凝魂的補藥……陛下龍體康健,指日可待。”
那人聲音清越如山泉之水,語氣溫馴。
白皙而骨節分明的手穩穩掌著白玉藥碗,另一隻手持著金絲湯匙。
湯匙往這深褐色藥水裡輕輕一舀,那手指的白與湯藥的褐,映襯得這手更是美到挑不出錯兒來。
一匙湯藥穩穩送入了楚邕口中。
……
“姝貴妃歿了。朕那兩個孩子,派人去看過了嗎?”
雲濯放下玉碗的手微微一頓。
他微微低伏著身子,可依舊掩不住頎長俊秀的身姿。鳳眸如墨暈染,緋色薄唇抿了又抿,才輕聲開口。
“早前派人去看過了。公主和皇子殿下看樣子……都比較傷心。”
“他們沒開口問問……他們母妃的棺槨,在哪裡?”
畢竟這姝貴妃歿在紫沐宮中,宮人一經通報,屍體就在子時被不聲不響送到了天䭲閣。
雲濯依舊低垂眉眼:“問是問過。只不過叫掌事的人告訴皇子和公主,說姝貴妃畢竟患的是可致感染的罕症,怕他們因此感染,不便帶他們去見。”
楚邕臉上陰晴不定,此刻聞言竟露出一絲難以言喻的笑意。
他長嘆一口氣,伸開右臂,作勢起身。
雲濯忙上前攙上楚邕手臂,送他繞過門廊,徑直進了寢宮。
“那陛下歇息,奴叫人在宮前候著。”
看躺在金緞衾被中的人微微一頷首,雲濯這才垂首熄燈,退後輕步出去,掩上宮門。
雲濯在寢宮門前定了定,墨染般的眸沉了又沉,半晌才轉身離開,繞過曲折的宮廳門廊,快步走下九級殿階。
他身後跟著四個司禮監的小太監,均穿著規規矩矩的太監服飾,反倒襯得一身玉白錦袍的雲濯格格不入。
左旁的小太監低伏著腰快步走至近乎要小跑起來,就算這樣,卻也只能勉強跟在雲濯身後。
他手裡還恭恭敬敬捧著一件白色錦玉大氅:“……督,督主大人!秋雨過後寒氣重,……快把大氅披上吧!”
雲濯方才一直神情凝重,未曾注意小太監們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他回過神來,忙放緩了腳步,聲音溫和:“多謝。”
他從不曾厲色對待過自已的人。
小太監臉上露出一絲不好意思的笑,忙幫著把大氅披在雲濯身上:“督主,現在出宮回府嗎?”
雲濯停住腳步。
“你明日,去給柔清、廉清宮中送些東西,吃食衣飾之類都要。若是二位殿下問起來,就道是陛下的意思——因姝貴妃仙逝,關懷皇嗣。”雲濯語氣淺淡,“你們先散了吧。本督還有事要辦。”
小太監們應聲散了。
只見得那頎長的身影隱入宮道盡頭。
遠瞧著,是往天䭲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