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絮絮叨叨講了半天,起先郝庸笙認真聽著,後來慢慢心不在焉,從左耳進去,右耳出來,懵懵懂懂,有些不知所云了。等先生說完,他早已打過幾十個哈欠,只覺得聽先生講這些,比那催眠曲來得快。
郝庸笙道:“先生就直說吧,是不是大白天遇著鬼了。”
先生道:“我是這麼想,可他們分明不是鬼,我也請教過附近的讀書人,都說不出個子醜寅卯,倒是有位郎中,似乎略懂一些,說這其中官名人名,像是藥名,其中就有自已知道的及味,如“孝梗”就是知母,滴膽芝苦過黃連,德兒就是杏仁,還元大品就是地黃,醜寶便是牛黃......都是用諧音,別義,取象,類比等手法,從新給他們取了名。奇怪的是,竟然沒有說出一個“藥”字。”
郝庸笙道:“這事倒新鮮,難道他們都是些成了精。煉成形的山精?常人那有這學問?”
先生道:“我看不像,那老神仙文質彬彬,絲毫沒有害人的意思,倒是臨走時說的話,卻很耐人尋味。悲也,無人立座!這不正是我測的“非”“葉”“六”“莊”幾字的結果嗎?這些藥名無不扣合本藥,恰似一部相字全書,這讓自命不凡的測字先生很是汗顏。把地黃說成還元大品,你看看,大便拉在地上,不就是還土入田了嗎?說來不雅,卻很形象。還有,仙靈脾被稱為橐籥尊師,仙靈脾為何物?就是淫羊藿,這東西羊吃了會發情。橐籥是什麼,不就是鼓風吹火的風箱嗎?肺主氣,司呼吸,調節氣機,古人說:“老氏以天地如橐籥,動而生風,是虛能於無生有,變幻無窮;而氣不鼓動則無,是有限矣。然則孰鼓其橐籥令生氣乎?\"這最後一句問得妙。誰鼓橐籥生氣呢,當然是仙靈脾,它讓羊吃後,發情時發出急促呼叫,有如橐籥鼓風吹火,豈不成了“橐籥尊師”嗎?”
郝庸笙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相字會與發情扯上關係,他覺得,羊除了大羊生小羊,羊毛做成氈,羊皮做成棉襖,剩下的就是吃羊肉了。至於如何吃,各人自有絕活,這才是值得去關心的。
不過,郝庸笙對那位老神仙還是很感興趣,先生在他家留宿一休,第二日一大早,和先生一道,再去造訪那個聽來很是玄乎的村莊。
兩人一路快走,兩個時辰後,才到莊頭。
先生道:“應該是這裡了。”
郝庸笙道:“這地方我知道,叫申莊,小時候來過。我清楚地記得,還在一戶人家討過水喝。”
先生道:“村莊不小,奇詭的是不見一個人。”
郝庸笙道:“都怪那該死的金兵,殺的殺,死的死,逃的逃,把這裡變成了鬼莊。”
先生指著那棵銀杏樹道:“就在樹下,我靠著樹睡了一夜。”
郝庸笙圍著樹轉一圈道:“要是我沒記錯,那裡應該是個廟。”
先生順著郝庸笙手指的方向望去,前方不遠處,果然殘存著莊院模樣的輪廓,只是不見了瓦舍房屋。牆垣倒塌,殘存一片頹廢。
先生在草叢裡,找到半片神像塑像殘片,郝庸笙扒開一堆廢墟,盡是些砸碎的神像,有頭顱,手臂,斷肢......
廢墟下面,深埋著一塊石碑,上可“藥王廟”三字。
先生道:“這就是了,原是個藥王神廟。”他用手一板,石碑紋絲不動。
郝庸笙與先生合力扶起石碑,石碑下方是個三尺見方的地窨子,裡面填塞著大大小小的罈罈罐罐,不下百十餘個,夾雜著腐臭的濃郁的藥香味,向外擴散。
先生小心翼翼地開啟一個罐子,不多幾片留在罐底,不須辨認,白芷味早已飄散。他接著開啟幾罐,多是白朮,黃連,厚朴之類。
先生道:“要不是在頹垣寺廟看到這些,還以為這裡是個郎中或是藥鋪。雖說是藥王神廟,供奉的是藥王,可備有草藥的,實不多見。如此看來,神廟裡曾經住著醫術高明的住持或高僧,起碼當地人應該知道。”
郝庸笙一拍腦門道:“噢,老孃曾說過,山背後藥王神廟,有個“百里神醫”,聽說他治病救人,從來分文不取,方圓百里都知其名。如此看來,應該是他了。”
先生道:“但願有朝一日,藥王神廟能重建起來,領受香火,造福於人。”
先生復又把一應東西蓋好,跪在碑前禱告一番,二人並肩走出頹垣,已是日近中午。
先生慨然道:“昨日所見,應是藥王託夢,那些自發牢騷的,正是這些殘留的草藥。”
二人邊走邊談,才走裡許,突然不見來時的路。眼前一片茫茫荒漠,不是初來見到的村莊景象,二人心中俱都驚悚不解,彷彿置身於一個奇幻的夢境之中。
二人憑著經驗,望著昏沉的日色,遂向南邊走,以便找到來時路徑。正走時,路上撞見一位身著白衫的漢子,雙手叉腰,立於道中,擋住二人去路。但聽漢子高聲道:“呔,你兩個鬼鬼祟祟,這般時候,卻是要到哪裡去?”
二人大驚,先生惶恐道:“這位爺,我倆並非歹人,只是路過此地,絕無非分之心,不知爺來擋道,意欲何為?”
壯漢也不搭話,伸雙手抓向二人,二人疾分兩邊躲讓,壯漢一抓落空。先生驚恐失聲,連退數步,不料郝庸笙卻是不懼,躲讓的同時,朝壯漢當胸搗上一拳。郝庸笙身強力壯,平素也練得一身好拳腳。
壯漢當胸受此一拳,“噗——”一聲仰面倒地,一顆頭顱“咕嚕嚕”向前滾出五六步,斷項處不見滴血。
先生,郝庸笙心中都已明白,眼前遇到的,是個鬼物。
無頭的鬼物飄然仰起,腳下踉踉蹌蹌,依然撲向郝庸笙。郝庸笙力慣手臂,再補一拳,“嘭——”一聲,鬼物向後栽倒。如此反覆十餘次,鬼物憤然離去,俄爾不見。
先生驚魂未定道:“今日要不是有你在,我怕早已被它害死。”
郝庸笙道:“怕他甚麼?只可惜手中無刀,不然早劈了它!”
二人繼續前行,不過數十步,卻見無頭的鬼物,盤踞在一塊大石上,手中捧著那顆頭顱,不時地往項上按來按去。
鬼物旁若無人地坐在那裡,卻是個必經之路,二人躲無處躲。
先生小聲道:“幾十拳打他不死,這可如何是好?要是不幸被它傷著,如何使得?”
郝庸笙道:“先生不必擔心,看我的。”說著徑奔過去。鬼物見他奔來,猛地起身,雙手持頭砸向郝庸笙。
郝庸笙臨危不懼,伸手接住頭顱,平地躍起數尺,雙手持定頭顱,傾力擊向鬼物的頸部。這一砸聲響力巨,有如兩石相撞。鏗然聲過後,鬼物陡然不見,碎石散落在巨石之上。
奇詭的是,眼前茫茫荒漠,像被一股神秘的力量吞噬了一般,消失無跡,令人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和不安,身後村莊卻又清晰可見。
郝庸笙奮力一擊,將那鬼物打得遁形,他在原地轉得幾轉,只覺得一陣頭暈目眩,渾身萎軟,身體難以支撐,一頭癱坐地上,面色慘白,神情萎靡。
先生大急,使力拉扯他起來,屢試不得,先生大呼大叫,郝庸笙口眼緊閉,不發一言。
先生心道,這是鬼打的徵象,只怕是失了魂魄。情急之下,也不管靈與不靈,口中胡亂念起辟邪咒語:“天道畢,三五成,日月俱出,窈窈入,冥冥氣,佈道氣通,神氣行,奸邪鬼賊皆消亡,視我者盲,聽我者聾,敢有圖謀我者,反受其殃,我吉而彼兇......”
先生念罷,搖動郝庸笙手臂道:“郝兄弟醒得,郝兄弟醒得......”郝庸笙像是睡熟了,絲毫沒有反應。
先生一時不知所措,喃喃自語道,“這咒語平素也不曾用過,看來不甚靈驗,看這情形,定是失了魂魄。”他便改口唸起招魂急咒:“天兵神將急急如律令......香菸才起通世界,三魂七魄收歸來,收魄三師三童子,收魂三師三童郎,勿食黃泉一點水,萬里收魂亦當歸,三魂飄飄歸路返,七魄悠悠原路回,魂歸身,魄歸人......”
先生招魂咒連誦數十通,半個時辰後,郝庸笙雙眼微睜,恢復了些氣力,但依然顫巍巍難以行走,先生只好搭肩馱背,艱難攙扶而行,半夜才算到家。
郝庸笙不知怎的,夜間就身起熱,半口飯也不吃,竟自床上翻來滾去,呻吟不睡。老婆婆看著心痛,跑前跑後問長問短,整整的煩噪了一夜。五更時分,出了一身臭汗,方才朦朧睡去,大家便此放心。比及到了天明,那知過了一刻的光景,郝庸笙忽然在床上大喊一聲,翻滾下床,滿臉通紅,就向外跑。
老婆婆叫苦不迭,聲淚俱下道:“我兒這是中了魔魘,讓孤魂野鬼附上身,如此這般,如何得了?”
先生,老婆婆,史晨霜三人費了好大勁,才算把郝庸笙安置在床上。喊他呼他,只是不答,身如炙炭,口中不住地嘟囔胡言。
老婆婆道:“方圓沒有個中用的郎中,卻怎生是好?”他看著兒子這般遭罪,心如刀絞,打發史晨霜出門,去請鎮上開藥鋪的半吊子郎中,名叫湯三碗的,到家中來。
湯三碗床前一看道:“這病是受驚而致。故此發這譫語。”說著坐下,細細的診了一回脈。
老婆婆問道:“先生看兒子這病輕重如何?”
先生道:“所幸你兒身體健碩,不大妨事,將這帖藥服下去,三碗過後,身熱退了,不再譫語,那就算有效了。”說完,開了藥案藥方,告辭而出。
史晨霜備足藥金,隨了他去,藥鋪抓來幾大包草藥回來,急急引火煮服,那知郝庸笙足足的睡了一天,只是不醒。
這回湯三碗說話不驗,郝庸笙昏睡三天,連服九碗,只是昏迷不醒。任老婆婆,史晨霜輪番喊叫,他全不理睬答應。
史晨霜一旁不住地啼哭:“要是你有個三長兩短,我也索性不活了。”
相字先生也不閒著,祭出平生所學,取出筆硯,跪在香案前寫了一道表文,求神保佑,禱告一遍,將表文焚化。表灰投入藥罐子,讓郝庸笙和藥服下。誰知等到第四日,郝庸笙呼啦啦流出一通騷尿,衣褲床單棉被悉數浸透,有如水泡雨淋一般,人便清醒過來。
史晨霜一看,不由的心中一酸,滴下淚來,說道:“神靈保佑,先生的表文起了神效,你能救得回來。”說著將香安排好,點起香燭,不住的磕頭禱告。
郝庸笙昏沉多日,四日稍見清醒。相字先生很是歉疚,說是不應該去招惹鬼妖,以致招來禍端。郝庸笙卻不這樣認為,他道:“先生不要在意,這事很有些蹊蹺,我思來想去,無頭鬼物不會平白無故擋你去路,就像你夢中所見老神仙,其中定有隱情。”
先生點點頭道:“言之有理。”
郝庸笙身體痊痾,召來村間要好的幾個,向他們說了遇鬼之事,幾人聽後半信半疑,大家商議,決計去看個究竟。
找到那塊巨石,眾人圍著石頭談論一番,有人道:“這石頭如何會變成鬼?只怕是你看花了眼吧!”
也有人說:“我聽說過山精,樹精,狐狸精,卻沒聽說過石頭成精,八成是你失憶了。”
眾人顯然不信,郝庸笙也不去爭辯,用木棒撬動巨石,下面露出個黑布隆冬的井口,眾人不約而同的“噎——”了一聲。
幾人合力,將巨石移開一邊,下面是口眢井,向井中望去,竟是白森森半井枯骨。眾人無不驚駭,後經多方打聽,方知是被金兵屠殺。
先生道:“都是些冤死的,這麼多死人集於井內,冤魂怨氣,如何散得?不出來傷人,那才叫怪呢!”
經先生提議,取出井中骸骨,葬於後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