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燦心下道:這人說話雖然刻薄,但也很是在理,不像是謀人錢財,算計他人的肖小之輩。便接過話茬道:“國家興亡,百姓遭難,千萬人命運一般同,就命理來說,無論如何也難以釋清,生不同庚,死卻一致,豈不是難煞天下算命先生?”
先生道:“此大劫也,所謂在劫難逃,各色人等,氣數使然,不得例外。”
林燦道:“我上船不發一言,不著一字,先生貿然來斷,是要故弄玄虛嗎?”
先生道:“兄臺不言,是無心也,我觀先生,是取其像也,惟其如此,才近乎“道”!兄臺若要問測,反成有心了。”
林燦道:“莫非先生心意,是要討取測資酬金嗎?”
先生道:“今日閒話,也是出於無心,兄臺但有所測,分文不取。”
林燦不解道:“憑技謀生,不為錢財,哪又為者何來?”
先生道:“此事因我而起,若論銀錢,豈不坐實了,我是來誘你上當?我又如何能一洗清白呢?”
林燦哈哈笑道:“先生是要測字以證清白。已到壽光境地,其實也不必去測,一旦到了壽光縣城,凡事便見分曉。如若不測,豈不是辜負了先生一片好意!也罷,就用壽光之“壽”,測個吉兄吧!”
先生稍作停頓,便道:“這“壽”字,還是不測了罷!”
林燦心中不快,說道“先生也是,說不測吧,你硬是要測;要你來測,卻又推搡不測,你這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
先生道:“豈敢!豈敢!只因這“壽”字,是個大凶之象,說出來怕你怪罪。”
林燦道:“先生只管道來,我不怪就是!”
先生道:““壽”字上為失“去”一半,下為“寸口”難成“討”,有口無言不就是難討嗎?”
林燦道:“我曾見過“百壽圖”,這“壽”有百種寫法,先生只用字之一種,能作數嗎?”
先生道:“不錯,福祿壽喜,俱有多種寫法,不過,萬變不離其宗,其義只有一個。“壽”有“寺”形,寺本是空門之所,出仕之象,不當吉論。“壽”字五行屬金,末筆又是個勾陳象,難保不兇險。”
林燦道:“這就奇了,字吉事不吉,如何說得通!”
先生道:“字之反格,權在於此,正所謂“問喜何曾喜,問憂未必憂”。”
林燦道:“照這樣說,為人做壽,壽本不吉,豈不是反倒不美了。”
先生搖頭道:“人做壽,在明面,不似人的姓名,暗藏玄機,大致不必去測,也就無所謂吉凶。數起角亢,列宿之長,人人皆知它是個壽星。”
林燦道:“也罷,我姓林名燦,不知其中隱有玄妙嗎?”
先生道:“林姓者,祖宗所賜,不可更改,為先天,就字而論,五行屬木,不存在吉凶。但“燦”字卻又不同,可變可換,為後天,五行屬火,單字為吉。就林燦這名姓而論,人處順境,萬事勝意,木能生火;處逆境,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火反克木也;處北地,北方為水,水可抑制火,水又生木,可保無虞;走南方,南為火,山火盛生焦土,有焚身之險。由此可斷,兄臺此去,可是凶多吉少呀!”
林燦聞言,良久不語,時船已將至對岸,他輕聲嘆了口氣道:“先生之言,不無道理,就算是刀山火海,也得去闖!”
先生道:“不過,兄臺心中不必掛礙,有些事,未必立馬兌現,也許經年以後,或許時日更長......就如我師父臨終囑咐我:“你號“鏡固”,日後作了先生,此禁忌當銘記在心:見鏡不測,遇水不測,見鏡不測,是因為兩鏡相遇,必有損傷;見水不測,是因“固”遇水而“涸”。”其實我早就違了師戒,也都不曾有事。”
林燦道:“但願無事。”他像是對鏡固先生說,又像是在給自已說。
船已靠岸,艄公手持纜繩,就要拋錨出去,猛然間河面上吹來一股超強勁風,捲起浪花朵朵,小船一陣晃盪,大幅搖擺著,眼看就要側翻。
林燦雙足使力,一個“旱地拔蔥”升起丈餘高,雙臂神展,一招“仙人踏浪”,藉著風勢,直飛上了岸。
艄公慌亂中將錨拋向岸,船卻早被風颳得斜了,再經錨繩一拉扯,小船登時翻了,鏡固先生,艄公雙雙掉落河中。
艄公手裡攥著纜繩,深水裡撲騰撲騰一陣掙扎,順著纜繩爬上了岸。鏡固先生卻沒那麼好運,被河水一卷,水中旋轉幾圈,順著激流直下,轉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艄公一看大急,沿著河堤沒命似的直追了去,不時地大聲叫喊:“先生......先生......”
林燦站立岸邊,悵然若失,長長嘆息一聲,轉身離開......
常言道:師命不可違,鏡固先生卻刻意為之,此事貌似荒誕,豈知這隔世的仇怨,總是巧妙地迴圈。寶鏡是鏡,明月,江河湖海亦是鏡!所謂水面如鏡,此之謂也!鏡固先生行走江湖,怎會有鏡不遇?說破戒,早不知破過多少回了,卻都沒事,單單遇到林燦,卻引得禁忌發,可見怨結在此,無法逃避,以至於算死他人,更噬死自已。
林燦還沒有進壽光縣城,就聽路人紛紛議論,壽光新近出了件大事,清廉知縣大人,被人誣陷,下了大獄。新任知縣,是青州知府吳信親外甥,此人原是屠戶出生,依仗著吳信的權勢,魚肉鄉民,橫行鄉里,後來買官進爵,步步高昇,便在壽光頂了知縣的缺。
新知縣到任不為民作主,不顧本縣饑民餓死,卻先開倉運糧,向青州解糧幾千擔。此舉引發民眾不瞞,壽光城百姓近萬人抗議阻撓,要知縣收回成命,當先賑災本縣。新知縣非但不聽,疾調官府兵丁,一聚匪禍亂為由,拘捕鬧事著百十人,押赴曹市,斬首示眾。
一路上,時有官府盤查,林燦向過往行人多出打聽,有說是知縣還在獄中的,有說知縣已被所害的,有說是被解往青州的......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林燦心如火燎,摸著天黑便進了城。
林燦心中思忖:“岳丈被下獄,唐家府邸是去不得的,不如先找店住了,等打聽確切,再做道理。”沿途所見飯店不少,諸如“順途”,“安遠”,“常鄉思”,“待君來”......只是俱都門前冷清,不見有客出入。林燦走進偏僻深巷,找了一家僻靜的小店投宿。
店家見林燦生得玉面朱唇,眉清目秀,相貌堂堂,身材凜凜,是個正人模樣。如見了爹孃相似,熱情洋溢,滿臉堆笑道:“呵呵,怪不得我這眼皮老跳,原是有先兆的,這位爺,您不住臨街大道的店兒,卻入深巷處來,定是個好圖安靜的,快請!”
林燦是走倦了的人,懶得多說話,隨口應承道:“那是,好酒的不進茶館,好賭的不進戲苑,店家即知我心意,騰一間安靜房子最好。”
店家道:“樓上都空閒著,隨你去挑。只是店裡不備夜飯,填充肚皮,須得自行安排。”
林燦道:“曉得了!”徑自去了樓上。心中盤算,夜深人靜時,如何到岳丈府邸走一遭。
林燦關上門,倒在床上,和衣而臥,剛閉眼,猛聽得樓下嘈嚷之聲,擁進不少人來,口中叫道:“店家聽真,見著懸賞緝捕的暴民,速去報官,知情不報者,一律按同罪論處!”
店家慌不迭賠笑道:“豈敢!豈敢!我這項上只一顆腦袋,兒戲不得。”
林燦聽得嘈雜聲,吃了一驚道:“莫不是官府巡夜搜查,上樓來難保不衝著我來!萬不要等他們擁進來,來個束手就擒。”他毫不遲疑,拿了寶劍在手,推開窗子,飛腳上了房簷,閃在瓦楞黑暗處。
林燦向下望去,進來了七八個人,一個個手拿鐵器棍棒,點著燈火把,各個客房裡搜得一遍,罵罵咧咧地去了。
店家手裡擎著燈,邊關門便罵道:“人都被你們攆走完了,快成空城了,這幫龜孫子,吃人飯不幹人事!”
林燦眼見無事,跳窗而入,心想店家對他們憎惡有加,不如從店家口中,探些訊息來。他開門下樓,對店家道:“店家,你這僻靜的店,嘈鬧不休,也是不大清淨,是何道理?氣勢洶洶來一些甚麼人?”
店家道:“莫嫌我多嘴,出門人,少管別人的閒事。”
林燦聽了,越發的心疑,便道:“是衙門的捕快,還是過往的兵丁,進店來,總歸是有公幹,不經意碰巧撞見,得問個明白不是?”
店家道:“還是不問的好!有道是:‘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家瓦上霜。’閒事少管最好。”
林燦道:“店家,看我像潑皮無賴,還是地痞流氓?說說也不犯王法,何必不說?”
店家道:“你定要問我,說出來,你切莫動氣,我們這壽光縣,有一清官,就是前任縣官老爺,姓唐名魁,莒州人氏。愛民如子,公正廉潔,壽光縣出這樣一位父母官,幾百年來,還是頭一遭。近些年來,徭役,災荒,疫病不斷,壽光縣年景也不好,可相對青州府下轄其他各縣,壽光縣還算治理得最好,最起碼人心都還安定。
青州知府吳信,是個皇家親戚,他向壽光借糧不成,懷恨在心,誣陷唐知縣私藏公糧,募役不力,聚匪禍亂。朝廷一紙公文,唐知縣被罷官入獄。此事激起民憤,壽光縣一片譁然。
新任知縣,本是青州知府吳信的外甥,名叫李霸,屠戶出身,人送外號“肉匠李霸”。這李霸可不是個省油的燈,上任第一件,就是清倉送糧,送於青州府。老天爺,這年頭,老百姓種糧,顆粒無收,粒粒糧食,如同救命丹藥。倉中有糧,人心不慌,他這一來,等於把壽光縣老百姓的命根子割了。
壽光縣民怨沸騰,人人自危,萬人集結請願,好讓李霸收回成命,以壽光縣饑民為重。惱怒的李霸倚仗著青州府勢力,結交府縣官員,殺害無辜百姓一百三十人。這還不算,到處搜捕鬧市者,弄得壽光縣雞犬不寧。”
林燦聽了此言,心中勃然大怒道:“地方官不為民做主,著實可恨,世上有這等不平的事?”
店家道:“這位爺,動氣了不是?我原說過,不能動氣的,我這就沒有下文了。”
林燦道:“店家休怪,這種事,任誰都實難忍得住,你說說,那前任知縣,如今怎麼樣了?”
店家道:“你須不多事,我便告訴你。”
林燦道:“決不食言!全聽店家的。”
店家道:“你與唐知縣有親?”
林燦道:“無親。”
店家道:“你與唐知縣有故?”
林燦道:“非故!”
店家道:“好......如此便好,且聽我說:唐知縣被李霸害死獄中了。”
林燦聽了,只氣得兩眼冒火,七竅生煙,一陣頭暈目眩,他極力穩住道:“這可是實情?不知唐知縣家眷命運如何?”
店家長嘆一聲道:“這事不會有假,是獄卒傳出的訊息,壽光城人盡皆知,只爭一張訃告了。都說“千里做官,只為吃穿”,可這位清官大人,除了夫人,更無子女在側。你應該明白,構陷之罪,當有牽連親眷,李霸既然害你,豈能放過她?只怕是早已不在人世了。”
林燦心中滴著血,兩個拳頭攥得“格吧格吧”脆響,店家白了他一眼道:“這年頭,冤死的還少嗎?犯不著時刻動怒,要是一聽著就動氣,我怕是早死過幾回了。你在壽光城中轉一圈,看看百尺杆頭懸掛的人頭,有哪個是罪有應得?有哪個是十惡不赦?又有哪個是犯了滔天罪行?”
林燦滿懷心事,如何聽得進店家言語,他只是諾諾答應,懷著一腔仇恨的焰火,緩步回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