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江南,此處奼紫,彼處嫣紅,連花的芳香都繚繞在水域之間。一抹清風吹來之時,花香就好像能看得見一般,隨著水面的霧氣波動著,儼然一幅潑墨江南圖。
明粲聽顧義的吩咐在晏州城東買了一處院子,就在進出城的必經之路上。
前年秋天顧義提拔了他的大哥明嵐做副帥,全權負責柳州軍的大小事務,而他就和顧義常住在這裡,只在有越霖訊息的時候,顧羲才會離開嘉州,但是很快又會失望而歸。
生活一下子脫離了戍邊的風霜勞碌,被江南的富庶柔和所包圍,可明粲卻全然舒適不起來,因為他上次見他家侯爺笑,還是越公子在的時候。
而他這幾日尤其苦惱,因為木蕖花就快開了。
自三日前開始,他天天跟著侯爺跑去烏山,眼見著木蕖花海從一片翠綠開到半山的雪白,想來七天之內就會是木蕖花開得最盛的時候。
越公子真的會來嗎?
明粲望著一動不動盯著半山腰、一盯就是一天的的自家侯爺,實在是覺得心中酸澀。
人人都說那個越右使已經死了,可他也不知道侯爺究竟是著了什麼魔,就這麼堅定不移地相信著他沒有死,不分日夜地要找遍九州四海。
他們要去哪裡憑空找出一個已經死了的人呢?
不過明粲向來是相信顧義的,他的侯爺說什麼都有他的道理,做什麼也總是對的,雖然這次……這次對得有點晚了。
他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提醒顧義天暗了,他們這才往回走去。
接下來的幾天,顧義乾脆不上山了,就在山腳下的涼茶鋪子裡坐著,死死地盯著每一個路過的人,而他就看著侯爺眼中的微光一點一點地黯淡下去。
想來今年越霖也不會出現了吧。
已經整整兩年了,這是顧羲等在烏山的第三個花期。
這兩年多來,顧羲每每想到越霖的面孔,心口就疼得讓他難以呼吸。他不想讓自己對這種撕裂般的疼痛麻木,於是自虐般不斷去回憶和越霖相處過的點滴,反覆練習著想與他說的話,不讓這仿若空白的兩年帶來一點點生疏感。
所以當他猝不及防地、真正看到越霖那張面孔的時候,他沉寂已久的心突然狂跳了起來,周身都顫慄得不像他自己的了。
他就在烏山腳的岔路口上,穿著一身素雅的青衫,三千墨髮一半束著,一半散著。一如他們初見的時候,熠熠明眸,風流笑意。
他連眼睛都不敢眨,猛地一下站起來,往前邁了兩步,甚至險些摔倒。
再次相逢,他竟覺得恍若隔世。
三年前的晚秋,他因其容貌動了惻隱之心讓他入府,而如今,便是越霖的一個側影,他都能分毫不差地回憶起他的一言一行。
顧羲心中盈溢的狂喜和悸動暫時湮沒了兩年來的哀慟與懊悔。然而當越霖側過頭來時,他的這份狂喜又落敗了。
因為顧羲清清楚楚的看到,越霖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間,眸中的慌亂和恐懼。
顧羲幻想過無數次他們重逢的場景,越霖可能會冷漠、會逃避、會憤怒,甚至可能會釋懷而愛上其他人,但他從未想過他會恐懼。
他希望越霖打他,罵他,甚至直接給他來一劍,唯獨不希望越霖怕他。
二人隔著一條山路,時間彷彿都靜止了。越霖先反應過來,匆忙掉頭向山下走去,那副神情彷彿是避顧義如蛇蠍。
他腿腳遠不如從前利落了,沒走出三丈遠就被顧義一把抓住。
“越霖!”顧義緊緊握著越霖的手肘,讓他面朝著自己,可越霖卻將頭偏過去,不願意看他,也沒有開口。
“你……你別躲我了,越霖,我對不住你,我……”
越霖輕輕搖了搖了頭,平靜地說道:“侯爺不必對不住我,成王敗寇,天經地義,可我已經退出你們的遊戲了,希望侯爺,能放草民一馬。”
此言一出,竟像是將二人的關係簡單化為派系之爭了,以往他們經歷的同生共死、溫存纏綿都好像不值一提。
顧義的嘴唇微微顫抖著,不顧越霖暗暗掙扎的手臂,右手一環,將越霖拉進自己的懷中,用力得好像要將人摁進自己的身體裡。
“你想得美。”他蠻不講理,可聲音分明有些哽咽,“我好想你,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你給我一個機會,我來證明我有多愛你。”
越霖的四肢一頓,眼中劃過一絲驚異,可他的心中已然毫無波瀾。他抬手抵在顧義的胸前,想將他推開,可哪裡抵得過顧義的力氣。
他心裡暗罵一聲,四肢發達的怪物!
“侯爺何必如此?以前就當是我不識好歹不行嗎?我該有什麼,不該有什麼,心裡已經有數了,你不必再來提醒我了。”越霖的聲音從胸口傳上來,聽著悶悶的,卻沒有一絲情緒。
顧義的聲音中滿是苦澀:“我做錯了很多事,我不辯解,我看清我的心了,功勳爵位我都不要,禮義仁孝我也不在乎了,你能不能再給我一個機會。”
越霖咬了咬唇,心中的悲愴宛如狂潮。
好不容易他心動了,自己的心卻死了。
“放開我。”他的聲音冷若冰霜,寒到了顧羲心中。
顧羲如今絲毫不敢違揹他的意思,百般不願地鬆開了手。
“侯爺當真有趣,往日要給你,你敝之如履,如今我給不起了,你卻上趕著和我討要了。”他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我說了,我不恨你,何談原不原諒,侯爺真的不必如此,你若真的想彌補,就放了我,當作從來沒有見過我,行嗎?”
“不行!”顧羲的眼圈有些發紅,人都在眼前了,他哪裡能再把他放跑。
越霖逐漸不耐起來,他不願與顧羲多作糾纏,兩年來辛苦隱瞞的行蹤因為這一偶遇而前功盡棄,他只想趕快離開他的視線,換一個身份再次重新開始。
“你行不行和我有什麼關係,我要走了,希望侯爺深明大義,別讓我煩你。”
“你煩我總比什麼感覺都沒有好。”顧羲此時任性得彷彿七八歲的孩童。
越霖無語地看了他一眼,轉頭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