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莊東側一處空閒的庭院正是顧羲每次來會住的地方,相較起別的院子的精緻細膩,這一處倒是簡約閒靜許多。
顧羲一行人很快住進了明月莊,除了他和越潯之外,還有一個越霖的熟人。
“明粲。”越霖朝他微微頓首,禮貌示意。
明粲霎時怔住了。
如今那還能在這個人身上看到一絲落拓不羈的樣子,若不是他知曉內情,他都要相信眼前這人就是明月莊的少莊主了。
不知怎麼,他竟懷念起越霖毫無邊界感地喊他“阿粲”的樣子。
他趕緊低下頭行了一禮:“越少莊主。”
而後就去馬車上將細軟拎了下來遞給莊中的小廝,又小心翼翼將馬車上的人攙下來,輕聲道:“公子當心。”
馬車上那人一襲月白衣衫,腰間是同色的錦帶,頭上戴著一頂嚴嚴實實的紗帽,雖說衣服沒有什麼華麗裝飾,卻分明透著一絲貴氣。他的身高雖然與越霖差不多,但顯然比他瘦了一圈。
顧羲見他下來,面上神色一下柔緩了許多,又立刻將肩上的大氅脫下來披在那人的肩上,而後又小聲叮囑了許多。
越霖將頭別過去,將手上的暖爐往衣服裡收了收。
呸,兩個人何必穿同一件衣服,拿個暖爐不比你一件大氅暖和多了。
這邊他腹誹著,那邊陶琮就上前來將早已備好的兩件銀鼠皮大襖遞給了二人,當然還有已經燒得燙燙的手爐。
越霖忽視掉那個一下馬車就牢牢盯著他的眼神,順勢對陶琮交代:“近日訣之在尋訪江南名醫,若有上門的,只管放進來就是。”
還不等陶琮應聲,越霖又偏過頭去問顧羲:“這位公子如何稱呼?”
顧羲沉吟片刻,回答道:“餘,姓餘。”
陶琮點了點頭,又道:“午膳約莫再一個時辰就備好了,侯爺與餘公子稍做休整,我稍後再去請二位用膳。”
畢竟是顧羲關懷備至的一個人,陶琮和一干下僕只當他也是身份和顧羲相當的貴客,十分恭敬周到。
誰又能想到紗帽的臉會和如今當家主事的人一模一樣呢。
不過他自然是不能露面的。
越霖本想開口,顧羲就立刻婉拒道:“有勞了,不過我這位朋友病情反覆,怕過了病氣,就不與世叔世伯們共用了。”
以防萬一,越霖又補充了一句:“景沉,飯備好後,親自給餘公子送去,可不要怠慢了。”
景沉會意點點頭。
很快到了中午會宴,顧羲與越霖的叔伯們倒是都相安無事,一直像往常一樣寒暄些朝野之事。雖說這頓飯作為元宵家宴實在有些冷清了,不過至少是沒有什麼紕漏,越霖也算鬆了一口氣。
只是沒吃多久,顧羲就找理由匆匆回去了。而作為主要宴請物件,他這一走自然這局更是冷了幾分,除了一兩個還想喝酒的叔伯留在席上,其餘都陸陸續續打道回府,越霖自然是沒有留下的理由。
他自然清楚顧羲為什麼離開。
明月莊的園林最精巧絕妙的設計大都集中在後院,一整片山水佈景好像把江南都攏進了院子裡。
而東北處有一座宏偉的假山,甚至還修繕了幾列登山步道和一座矮閣。
登上矮閣後,明月莊的園景就能盡收眼底,儼然是一副江南墨畫。
越霖鬼使神差地來到了這裡,往矮閣走去的時候,他忍不住摸了摸腰間。
除了錦帶上鑲的白玉外,什麼都沒有。
沒有酒壺,沒有摺扇,沒有他的短刃。
矮閣中沒有椅榻,他只能斜倚在石柱上,任石頭的涼意沁入他的後被。
往西南方向看過去,正好是顧羲的院子。
顧羲正忙活擺弄著桌上的飯菜和碗筷,身邊坐著的是一個與越霖長得一模一樣的人,正是將簷帽摘下的越潯。
他似乎有些愁眉不展,卻全然不妨礙那副陌上人如玉的模樣,他的眼神明澄清澈,舉手投足皆透著世家公子的風範。
而顧羲一刻不停地在說話,他倒也沒有刻意哄著越潯,只是一邊給他布著菜,一邊又像是不經意間想到了什麼趣聞一般地同他搭話,不一會兒便把越潯給逗笑了。
越潯一笑,眉間的愁容也消去了,面上也因泛起紅暈也少了幾分病態。那一瞬間,彷彿整個屋子都亮堂了起來。
顧羲側著頭看了他一會兒,沒有再說什麼。
可低頭再為越潯夾菜的時候,卻分明有一抹柔和的笑意自他嘴角蔓延開來。
越霖便這樣杵在石柱旁邊,呆呆地看著。
沒有嫉妒,沒有不甘,甚至沒有愛恨。
只有嚮往。
他們和諧美好得就彷彿話本里的插圖,而且是最後一頁大團圓的插圖。
越霖何曾見過這樣的顧羲。他總是覺得顧羲是驕傲熱烈的,他不不知道顧羲還會溫柔得醉人。
他只覺得他的心,已經被粗壯的荊棘包裹得透不上來氣了。他本以為這些荊棘已經不足為懼,沒想到還能時不時重創他。
冰冷的石面硌得他後背生疼,他根本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只能看見他們的親密無間和毫無保留。
不知是冷的還是怎麼的,越霖全身上下乃至指尖都麻木起來,像有千萬只螞蟻在啃食著他的血肉,稍稍一動便扯著心臟,疼的不得了。
不過短短半年,時過境遷。
那句詩是怎麼唸的來著。
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他曾今為自己的特別而驕傲自滿,以為自己還偶爾能捕捉到他的柔情,和虛無縹緲的承諾。
可現在他卻瞭然了,那份柔情,到底還是因為這張臉,而非因為他是越霖。
他從沒有哪一刻這麼厭惡這張臉過。
他的手緩緩撫上臉頰,指尖稍稍一用力,指甲就扣進了臉頰的肉裡,手指邊的面板因用力而開始泛白。
清晰的痛感一下就傳了過來,席捲了他的意識。
但他還是鬆手了。
臉頰上的指甲印紅得泛紫,在深入一分就能留下點淺淺的疤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