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侯府此時好像死一般寂靜,只有越霖覺得自己的心跳震耳欲聾。
而幾個月以來顧義的有所保留和將信將疑也在此刻盈溢位來,他忍不住去看越霖的神情,期望他像往常一樣嬉皮笑臉地否認一切。
可是他沒有。
兩個官差欲走上前來押住越霖,可剛剛走了一步,就見兩道銀光從越霖袖中放出,二人一下都被放倒在地,再一細看,竟是一根細細的銀針正紮在二人的頸間。
越霖此時的面色平靜得像結了冰的湖面,平日裡曜石般的眸子如今灰暗得反射不出光來。
他剛剛還躲閃著子桑的目光,可現在卻直直看了回去,語氣也沉靜得不像他。
他問:“江衍呢?”
顧義聽他這麼問,面色逐漸僵硬起來,喉結上下滾了滾,手因為攥得太緊而有些指間發白。
又有兩名官差上去,可這次顯然與之前的不同,他們不僅側身躲閃過了越霖的暗器,甚至借轉身之餘抬掌直擊他門面。雖說越霖反應極快,一躍避過這記重掌,可另一人又有一掌等在他的後心。
而此時的顧義四肢仿若灌了鉛一般,眼睜睜看著越霖處處被動,卻定定站在那裡。
越霖空會逃跑的本事和耍小聰明的伎倆,本來就對武功格鬥一竅不通,三兩下就被這兩個人擒住。
可他經此一試,就認出與子桑隨行的一行人裡有天穹教教眾。他的目光一下從子桑身上挪開,在廳內眾人裡一個個尋找起來,聲線中也帶了些嘶啞:“江衍呢!”
子桑見他如此,唇角的笑意早已掛不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絲惱羞成怒的憤然:“看來你我都被他騙了。”
隨即與擒住越霖的兩人說:“先帶下去綁好,小心看管著,怕是個愛跑的主兒。”
二人應允後,向越霖微微一點頭,道:“右使大人,多有得罪了。”
而直到越霖消失在正廳時,他都沒有再看顧義一眼。
“右使大人”四個字像四枚瓦釘一樣在顧義的心口上開了口子。
而子桑還要幸災樂禍地在這個血淋淋的窟窿上絲毫不留情面的來回踐踏:“顧侯看起來很意外啊。”
“……”
“這麼一看,我方才說你手裡的那個勝算大一些,是不是也有幾分道理了?”
顧義還是沒有答他,微微抬了眼看向府上的弩手。說時遲那時快,一柄冷箭破風而出,直衝子桑的心口。
而與此同時,一直站在子桑身邊的隨從身型一閃,凌空躍起,一瞬間就出現在了子桑身邊,然而他卻沒來得及擋下柳州軍黑鐵韌弦射出的一記快箭,直直倒在了子桑身前。
顧羲面上神情不改,他也心知沒有那麼容易能殺子桑,更何況若真死了又是一堆麻煩,可看到那人竟有這樣的死士在身邊隨時為他赴死,視人命如草芥,他眼中不禁更生幾分鄙夷之色。
“既然你今日殺不了我,我今日也殺不了你。不如你我二人還是坐下來,心平氣和聊一聊吧,”子桑冷冷地看著腳邊的屍首,用腳抵著那侍從的頭向側面偏了過去,頸間一道燕子形狀的紋身就露了出來,“比如,天穹教?”
不過是一個極其簡易的黑色燕尾圖案,卻代表了幾百年來將江湖攪動得腥風血雨的天穹教,無數的滅門慘案和教派興亡都和天穹教都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顧羲從未想過,那樣一個霎眼風流的人會和邪教扯上關聯。
顧羲扯扯嘴角,眼底深處盡是寒冰,連語氣都冷冽得像有稜角:“堂堂煜王竟與邪教有所勾結,是怕寒不了百姓的心嗎。”
子桑緩緩踱步回幾桌邊上,聞言笑道:“顧侯還是一片赤子之心啊,可你不涉足江湖,百姓就不受難了嗎?你不涉足江湖,江湖自然要來侵染你,你瞧,連侯府進了個邪教魔頭都不知道。你縱容他在侯府期間,他又害了多少百姓?”
顧羲想否認他,可他忽然發現自己根本對越霖一無所知。
“退一萬步說,他的目的不在一時的殃民,難道他就沒有阻你去找少莊主嗎?他說他不認識越潯,顧侯當真就信嗎?”
子桑一語便直戳顧羲心底最不願承認的現實,他清楚記得酒醉後那一日越霖所說的“對此事並不知情”,可現在,邪教的猙獰面孔已經逐漸取代了他那日顫抖易碎的尾音。
“他是不是阻我,我找不找得到越潯,於殿下來說又有什麼要緊?如今殿下是看丟了越潯,要拿他來做賭注嗎?”
顧羲此時全然不覺自己泛紅的眼角和迸起的青筋,他努力不去想過往與越霖相處的點點滴滴,方才能好好審視如今的局面。
子桑倒也大膽承認:“不錯,如今邪教心懷鬼胎,想從混亂政局中謀得私利,我們如今有天穹教左使在手,一來我們能借他找回你的越少莊主,二來倘若少莊主有不測,我們還留有一個明月莊血脈,協助其走回正軌,豈不是一舉兩得?”
言下之意,就還是想與他暫時聯盟。
顧羲只冷冷笑著,一瞬好似嗜血的修羅:“若是越潯當真在你手上丟了性命,明月莊走不走回正軌,你且就去閻王殿看著吧。”
隨即抬抬手,那一排排閃著寒光的冷箭消失的無影無蹤,而劍拔弩張的氣氛也隨之消散了。
雖說這是默許了的意思,可子桑眸中的坦然一下了無痕跡,他知道柳州顧氏是如何站在大漠的萬千英魂枯骨上平定邊疆的。
“其實你我二人在這裡胡謅瞎猜也沒什麼憑據,不如我們先去與越少俠談談,說不定他知道的比我們多多了。”
方才還口口聲聲說是邪教魔頭,如今顧羲一鬆口,又改為越少俠了。若子桑不是皇子,想必去梨園變臉都餓不死自己。
越霖暫時“安置”在子桑隨行的馬車裡,如今已經被一捆小臂粗的鐵鏈牢牢拴住了雙腳。明明距他被帶走之後,時間才過須臾,但他的腳腕上已經有一道緋紅的壓痕。
越霖剛一看到顧羲,本來平淡的雙眸中閃出了一絲異彩,可一看到子桑,那抹亮色就被漠然硬生生地取而代之了,彷彿是怕子桑從他的反應中看出什麼。
“這馬車寒酸透風,委屈右使大人了。”子桑笑得和藹可親的,可越霖只想在他臉上打上幾拳。
“這點委屈和王爺的比起來算得了什麼?我只是吹吹風,王爺被教主騙財騙色的,接下來大抵還要被騙了江山社稷呢。”越霖咧著嘴笑得粲然。
一聽這話,子桑的臉果然就垮下來了,怕是連冤死的厲鬼都沒有他的臉臭。
“上次是右手,這次我把你兩條腿打斷,你還去哪裡當你的一葦渡江?”
越霖噤了聲,他的輕功是他僅有的一技之長,是他唯一驕傲自滿的東西。
“天穹教教主為何讓你來侯府?”子桑滿意地恢復了他方才盛氣凌人的姿態,故意問道。
越霖不禁去看顧羲,可馬車一角的陰影恰好投在顧羲臉上,看不清神色。
他於是收回了帶著幾分複雜意味的目光,答道:“自然是讓我能助柳羨侯一臂之力了。”
子桑冷笑:“他江衍什麼時候變成大善人了?”
越霖自然也知道在這裡與子桑逞口舌之快沒有益處,遂往身後一靠,在馬車一角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半躺著。
“他讓我助柳羨侯一臂之力,好讓你二人鷸蚌相爭,而天穹教漁翁得利。怎麼,這和他與王爺你說好的不一樣麼?他在柳州安插人手,在京州就不會安插嗎?王爺不會還沒找到這個人吧?”
“那你說他在明月莊安插了嗎?”
“……”
“我看是還沒來得及吧。”子桑的笑意帶著詭譎,越霖不禁感到幾分顫意。
越霖心中一直有一個隱隱約約的猜測,可他並不敢、也不願往深了去想。
“柳州的分舵在何處?”
“王爺不必大動干戈用我引教主出來了,他當下肯定已經知道柳州情形了,來不來都是他局裡的一步棋。更何況我於他而言沒有半點特別之處,你別說是把我的腿打斷了,你就是把我的臉生剝下來,只要還沒到下那步棋的時候,他就不會來。”越霖頓了頓,眉眼中又帶上幾分挑釁,“王爺想必應該已經很瞭解他了吧。”
越霖說得沒錯,江衍就是這樣一個感受不到任何情義的人,便是亂葬崗的屍骨都能比他有溫度。
如此一來,幾人除了等著江衍的下一步動作,也就別無他法了。
子桑無言,撣撣袖口沾上的沙塵,轉身便想走。
越霖突然輕聲喚道:“侯爺。”
他的聲音顯得毫無底氣,指尖也下意識攥緊了衣角,關節微微泛起白,像是害怕被拒絕。
一股綿密的心疼刺刺撓撓地勾著顧羲的心。他在戰場上從來是殺伐果決,但卻在這個小小的馬車面前,努力抑制著自己去觸碰那人的慾望。
子桑倒也不在意,斜睨了他們一眼,便兀自走了。
“侯爺,”越霖又喊了一聲,“我知道現在無論說什麼你都不會信我了,或許我之前是滿手血腥,可我來了柳州之後,沒有害過任何一個人。”
他在顧羲眼裡看到了複雜與疏離,這令他的心絞痛得不能自已。他知道顧羲最在意的是什麼,他如今只怕顧羲恨他。
而顧羲聞言微微嘆了口氣,屈著腰進了馬車裡。
他二人一人朝東,一人朝西,狹小的空間讓二人屈起的雙腿幾乎緊緊貼在一起。
越霖想起他受傷那日與顧羲共乘馬車回來的光景,氤氳而又曖昧。如今他二人之間只有西北不顧情面的凜冽秋風。
“我相信你。”
“當真?”越霖的眼睛一下亮得像是初見時的樣子,身子微微前傾,好像是抓到了海上的一根浮木。
“但我也不敢再信你。”顧羲眼中的心痛一閃而過,可語氣還是平淡得沒有一絲起伏。
越霖一聽,又靠了回去,訕訕笑道:“自然。”
“我只問你兩件事,”顧羲深深地看著他,“第一,你究竟知不知道越潯下落。”
越霖趕緊搖頭:“江衍對誰都有戒備,他即便相信我,也擔心我說漏嘴。”
他的眼神真摯得能將人影找照出來。
顧羲點點頭,復又有些彆扭:“第二,你說你……你說你對我有意,也是把戲嗎?”
越霖一下坐起來,又屈腿變成跪姿,舉著手作發誓狀,鐵鏈被他帶得哐哐直響。
“絕無半句虛言,此心昭昭,日月可鑑啊!”
顧羲被他逗得笑出聲來,卻很快斂住了。
“是因為溫涼。”
越霖一愣,這顯然是一個陳述句而非問句,明明他剛剛才知道他是天穹教的人,卻能立刻想到溫涼之事的始末。若非二人十分了解對方習性心境,又如何能做到這種地步。
他跪坐下來,眸中不自覺漫出了幾分無奈和恨意:“他救了我,我不能棄他於不顧。”
“到頭來,你說你無拘無束自在於江湖,卻根本就是誇大吹噓。”
越霖自嘲一笑:“漫漫江湖,誰又能真正了無牽掛呢。”
“也就是說,只要溫涼一日沒有自由,你就一日需要受限於他人?”
眼見越霖眼中才剛剛亮起的光已經滅的所剩無幾,顧羲輕笑道:“那我們把他救出來不就行了。”
越霖一愣:“江衍並非常人,他就是個活閻王,對付常人的法子於他來說一點都不管用。我這十年無一不在努力救他,從來都沒有成功過。”
“你自己不行,我與你一起也不行嗎?就算這樣還不行,我們就試到行為止。”顧羲的聲音柔和得像江南的碧波,讓越霖宛如在畫舫上一樣沉溺。
“為什麼……你不是說不再信我了嗎。”
“我手裡還又二十萬軍士的身家姓名,自然不能再信你。可那與我想幫你有什麼想幹?”
越霖呆呆地望著他,好像雨天淋溼了的小狗。
他突然抬起手狠狠箍住越霖的脖頸,有些粗糙的掌心就覆在越霖脆弱的頸動脈上,又將他扯過來在唇上印下粗暴又熱烈的一吻,彷彿要將他心肺間的空氣都抽走,就像是無聲的報復。
“我雖說不信你,可你若真再騙我,我就殺了你。”
顧羲的眼中的兇狠和銳利,還有難以察覺的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