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幾日,柳州就得到訊息,說煜王子桑遣大理寺卿高雎北上柳州,欲徹查通敵案。
雖然顧羲等人知道來者不善,但大理寺領著聖上諭旨大張旗鼓來了柳州,他們自然也只能好生接待。
距燈會不過才過去四五日,高雎一行人就已經進了柳州地界,顧羲則派柳州軍統領胥蒼與前鋒明嵐上前接應。
約莫午時,就能看見京州的人馬出現在柳州街市上,百姓紛紛閉門不出,燈會上的許多燈籠裝飾都還擺在街上。而顧羲等人也早已等候在侯府門前。
誰知從馬車上下來的人,出乎了所有人意料。
來人氣宇軒昂,眼射寒星,穿著華麗富貴,嘴邊掛著的笑意掩蓋不住他周身的野心。
顧羲扯扯嘴角,壓低了眉眼,不至於讓來人察覺到他頃刻間冷峻如野狼一般的神色。
他走上前,屈身拜禮道:“臣不知煜王殿下大駕,有失遠迎,請殿下恕罪。”
子桑則作出一副寬宏大量、體恤臣民的模樣,扶著顧羲的手肘,溫聲道:“顧侯何罪之有,是本王沒有告知罷了,快快起來。”
顧羲向後退了一步,微不可察地避開了與子桑的接觸,又抬手示意車隊進到府中。
“煜王殿下,請。”
子桑向前走去,那大理寺卿就在後面屁顛顛跟著,明嵐見二人有些距離了,才上前低聲與顧義說道:“明明方才仔細查過,並沒有看見煜王蹤影,屬下該死,疏忽了。”
顧羲擺擺頭:“無妨,他若不想被你找到,你自然找不到他,先下去吧。”
明嵐剛退了下去,就聽見子桑側身過來,要與顧義說話,顧義只好走上前去,與他一前一後往府裡會客的花廳走去。
“顧侯,近日邊境可還太平?”
“大卿國威在上,蠻夷之徒不敢來犯。”
“如此便好,但是驕兵必敗,顧侯可不要疏於練兵了。”子桑笑吟吟地挑釁著。
顧羲抿抿薄唇,眸中迸出幾道冷冽的寒光,廣袖下的手禁不住攥了攥拳頭。
“殿下遠在京州,安逸度日,這話可別輕易寒了戍邊戰士們的心。”
“我講話不知輕重,侯爺莫要怪罪。”子桑笑容不減。
顧羲並不想與他寒暄,待他一在花廳中坐定,便開門見山道:“如今已是秋末,柳州天寒地凍,殿下怎麼親自北上了?”
子桑將雙手向燒得正旺的暖爐上靠靠,答道:“此案關係重大,皇兄不放心高少卿一人北上,便命本王協同督查,不要出了紕漏才好。”
皇帝自通敵案後就一病不起,一直是皇太后與煜王代理朝政,究竟是誰想二審此案,可以說不言而喻。
顧羲心下冷笑:“月前聽聞聖上龍體抱恙,臥床不起,如今轉好了?”
“皇兄病重還心繫江山社稷,特命我來的。不過顧侯不必擔心,本王已命最好的太醫時刻陪護,皇兄又有天佑,想來年前就能好起來。”
顧義眼中沒有泛起一絲漣漪:“通敵案微臣自會全力配合高少卿來辦,這幾日殿下在府中好生休養便是。”
“不必了,”子桑向高雎抬抬下巴示意他提人上來,“大理寺已經在原審上發現了疑點,侯爺且看看認不認識這人。”
高雎從門外領進來一個滿臉血汙的人,分明是那日出關的徐慶徐大掌櫃。
本已無神的雙眼在見到顧義的瞬間充滿了懊悔和悲哀。
他撲通一下跪在廳前,聲淚俱下:“侯爺,小的實在對不住莊主,對不住您。”
顧義蹙緊了眉頭,還不知子桑究竟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子桑笑得明朗:“看來是認識了。”
隨即那高雎又拿出幾份文書,一一擺在了桌上。
一個是徐慶的認罪書,他承認自己透過明月莊的商隊將精鐵運出塞外謀得私利;一個是帶著侯府官章的書信,大致內容就是說要擇日開城關,務必將貨物送達云云;三是明月莊的賬目和柳州城關的關志,每每通商放行之後,明月莊與侯府就有大額的錢財流動。
這一切,彷彿在都是為了證明,顧家一來掌控邊塞城關,借這一便利政商勾結,以斂鉅款;二來通敵案似乎也憑空多出了一個幕後主使。
顧義冷笑:“就憑這個,殿下想翻案?殿下是說我前腳私通敵國,後腳就將犯人一網打盡乖乖送去了京州?”
子桑倒也坦然,翹著二郎腿在主座上細細盯著顧義的反應:“侯爺怎麼想的本王可就管不著了,本王只管看到了什麼證據。”
“殿下要談證據?這幾樣憑空捏造的證據,算是哪門子證據?”
子桑聞言,卻像是有幾分開心一般,“騰”地一下站了起來:“證據是真是假又如何,用得上就行。侯爺還想要什麼樣的證據?”
顧義心下已有幾分瞭然了,他將手中的幾張紙往桌上一扔,坐回梨花木製的圈椅上,嘴角的笑意帶上了幾分譏諷:“既然殿下有那麼大的本事,在京州讓皇上定我的罪便是,何苦來了柳州浪費時間?”
“既然侯爺是聰明人,那本王也就開啟天窗說亮話了。王兄的命如今雖說攥在我的手裡,可畢竟這至尊之位也講究一個名正言順,否則你赤膽忠心的柳羨侯就要第一個站出來反我了吧。”
顧義一時有些訝異,這人竟然毫不避諱在重臣府邸大肆宣告這樁株連九族的大罪,好像這天下已經是他囊中之物一般。
“本王只是想告訴你,證據我要多少有多少,但倘若你我結盟,本王向你保證,一來涉事之人無死無傷,二來我往後絕不干涉柳州顧府和晏州明月莊。”
“殿下口中的保證恕微臣實在難以信服。”
子桑的笑意漸漸消散了,反而染上了幾份不耐,他朝著押送徐慶的官差使了使眼色,誰知那官差竟手起刀落,閃著寒光的刀尖直接從徐慶的胸口穿了出來,過了一會,才有鮮血順著刀刃落下。
徐慶半張著嘴,似乎還有未竟之言。
顧義一下站起來,面上的慍怒讓他眼角變得猩紅,額角也不由迸出青筋。
與此同時,侯府的牆上突然出現一排排穿著輕甲的弩手,利箭在光下泛著冷冽的青光,箭尖齊刷刷指向了子桑一干人等。
大理寺卿高雎一下被嚇得面色鐵青,險些就要跪下求饒。
這顯然是早已設伏在四周的府兵,只等顧羲一聲令下就上前圍剿。
子桑不怒反笑:“侯爺這是要滅口人證在先,謀殺皇室在後啊。”
顧羲對他這信口雌黃的本事也只能視而不見,他將目光從徐慶的屍首上移開,嘲道:“殿下要麼現在就殺了我,否則到了聖上面前,你我各執一詞,殿下覺得聖上是會繼續長你氣勢,還是偏袒微臣一些呢?”
子桑坐回主座的太師椅上,看顧義實在軟硬不吃,才冷聲道:“本王是小瞧顧將軍了呀。”
隨即轉頭望向偏廳,高聲道:“越少俠要在那裡聽到什麼時候?”
話音才落,子桑身邊的侍從向著偏廳方向一彈指,還沒看清那人手上動作,就聽一聲悶哼從偏廳傳過來。
當子桑見顧義面上的憤然獰厲一下褪去,幾份擔憂漸漸掛上眉梢時,他心下就明白,這次他是萬萬不會空手而歸的。
越霖從房樑上一躍而下,不情不願走進正廳,一看見子桑,只覺得右手手腕隱隱作痛。
他眼神中滿是警惕和懷疑,似乎還透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嫌惡之色。
顧義其實交待過他這幾日不要隨意走動,若他當真被大理寺卿陷害,最多也是禁足在府或南下進京,屆時越霖再帶著侯府官印和去找都御史馮照。
可越霖哪是什麼聽話的主兒,顧義前腳將子桑帶進門,後腳越霖就打算溜出去給江衍送信。
他與江衍已經失聯太久,可煜王一派的動靜反而越來越大,他甚至開始覺得是江衍故意處處瞞他。
但到底還是晚了,當他在前廳看到子桑的時候,竟覺得一股寒意逐漸從腳心冒上來,壓在心頭上讓他喘不過氣。
子桑見他緩步向正廳走來,對他眼中的神色絲毫不在意,還揚唇笑道:“越少俠的手可好些了?平日裡練武不礙事了吧?”
越霖不自覺將右手往身後藏了藏:“殿下掛心了,不礙事。”
自他出來,子桑就像是逮到了一件新奇玩物一般,不再看顧義,只站起來定定地盯著越霖,一步一步向他走過來。
那種逐漸逼近的壓迫感一下讓越霖想到了江衍,心裡直罵這兩個瘋子。
要看子桑離越霖愈來愈近,只一抬手的距離就能觸碰到越霖,顧義那黛黑的衣袂突然出現在越霖的視線裡。
他的寬厚肩膀微微側進二人之間,像是在用身軀阻擋著子桑的侵入。明明與子桑一般高,可他當下散發出的凌厲的鋒芒卻讓越霖覺得他要高大許多。
他第一次在顧義的臉上看到這樣森冷的神情,若是旁人,現在心裡一定開始發慌了。
“殿下究竟還查不查案了?”連他的語氣都泛著冷意。
子桑卻哪是什麼旁人,他雖然被顧義擋著,目光卻根本不從越霖臉上移開。
“你們長得還真是一模一樣呢。”子桑的嘴角勾起詭譎的笑意。
而此話一出,面前的兩人都心底一沉。
一個是不願將真相開誠佈公的顧義,一個是想逃避掉殘酷現實的越霖。
二人都各懷鬼胎。
可是打馬虎眼畢竟是越霖的拿手絕活,他只裝傻道:“誰和誰一模一樣?”
越霖搭話了,子桑反而不理他了,轉頭看向顧義:“顧侯,你有一個,我也有一個,你說這明月莊最後會聽哪一個的?”
言下之意,竟是承認明月莊少莊主就在他手裡了。
顧義的雙唇緊抿成一條線,顯得頷角愈發凌厲起來,語氣中也是令人窒息的冷厲。
“越潯在哪裡?”
子桑還是自說自話:“其實我猜,明月莊最後會聽你手裡的那一個。”
他的言語間都像在把人當作物品一般,絲毫不夾雜任何感情。
“顧侯,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可以用我手裡的那個來換你的嗎?”
他的這份惡趣味和江衍簡直如出一轍,可越霖雖然知道這是他們玩弄人心的把戲,心下卻還是揪成了一團,邊期待又邊害怕著顧義的回應。
顧義到底是聰明的,他根本不願和子桑兜什麼圈子,緊咬著後牙忍住衝上去將子桑脖子擰斷的衝動,又問了一遍:“越潯在哪裡?”
子桑嘴角的笑意陰冷促狹,他不再與顧義相持不下,而是向邊上走了幾步,背對著二人,問:“這個問題顧侯不如問問越少俠吧。明月莊的少莊主在哪裡?”
越霖顯然發覺顧義的背影多了幾分遲疑,他心底的那陣冷意正漸漸地擴散,如今連他的手指都有些僵直麻木了。
他訕笑道:“殿下別開玩笑了,剛剛還說你手裡有一個,怎麼現在倒問起我了。更何況我寸步不離侯府,哪裡有本事擄了少莊主。”
子桑對這個答案倒是覺得情理之中,眼中並沒有什麼波瀾。
“你沒本事,有人有本事。”
“草民實在不知殿下在說什麼。”越霖嘴上說不知,尾音又分明有一絲顫抖。
此時顧義心下的疑慮已經讓他思緒混亂起來,他沒有去看越霖,像是擔心他真的會看到一個陌生的他。
“殿下明知我找了越潯半年,如今來我府上要人,實在荒謬。殿下如果今日不查案了,就先在廂房安置吧。”
子桑聞言,又轉過身來面向他們,下巴微微抬著,眉梢依然滿是傲氣與自負,分明是一副穩操勝券的模樣。
“誰說我不查?”
越霖之前總是非常佩服江衍,如今又開始佩服起子桑了。因為他們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會令他毛骨悚然。
一如他現在,冷冰冰地、一個字一個字地把這句話吐出來的時候,越霖就好像墮入了無盡的深淵。
“來人,把這個邪教狂徒給本王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