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我一個暮年,借我碎片,借我瞻前與顧後,借我執拗如少年。
餘華說過:生的終止不過是一場死亡,死的意義不過在於重生或永眠,死亡不是失去生命,而是走出時間。
我曾感嘆光陰的流逝,最後追隨生命的終止;我曾抱怨上天的不公,現在一臉淡定與從容;我曾憤慨生活的無情,現在都歸於波瀾不驚。
當時我艱難的睜開了眼,眼前出現了一張張熟悉的面孔,我才確定自己終究沒有兌現死亡的諾言。
我還記得林清淺的模樣,她見我醒後先是給了我一巴掌,然後又傷心又高興的抽泣著,我還記得小魚兒就呆呆的站在我面前,眾人鼓勵他叫我一聲爸爸,可他只是膽怯的看著我,說我不是他爸爸,他只要媽媽。
我有些失落,但只要他平安無事就好,我得感謝虞秋,真心誠意的感謝,是她幫我找到了孩子,雖然我醒來後沒看見她,但我知道她一定出現過。
從那以後我就自私的活著,只為小魚兒一人而活。
曾經是朱嘉接送他幼兒園上下學,現在換成了我陪他。
兩年後的今天,小傢伙已經幼兒園大班快畢業了。
幼兒園門口,我遠遠的看見了他,他揹著書包在人群中茫然的張望,我知道他想看見的不是我,儘管有些難過,我還是笑著跟他揮手。
“兒子,爸爸在這裡”
他眼中期望的神采一下子消退,低著頭往前,我默不作聲跟在後面。
到家後,在這個我新買的房子裡,他沉默的不像其他孩子的童年,我給他買了一屋子的玩具從來不看一眼。
“兒子,來爸爸陪你玩火車,托馬斯小火車”
他沒搭理我,我又拿著一個上了發條的玩具,他癟著小嘴紅著眼睛看我,“我想要坦克”
“爸爸這就給你買”
“我想要遙控賽車”
“買”
“我想要遙控飛機”
“買”
他突然一下子就哭了起來,“姓江的,既然你這麼厲害,那你把媽媽還給我”
我鼻子酸酸的,找到他兩年了,我們之間從來沒有過一次正常的交流。
“對不起”
“我不要對不起,我只要媽媽,嗚嗚~嗚嗚”
手足無措的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安慰,我想抱抱他,可他仇恨的目光讓我心裡悲痛,這樣的對話我已記不清有多少次。
門鈴響起,我開啟門,是林清淺。
她狐疑的看了我一眼,露出瞭然的神采,展顏微笑蹲在小魚兒面前。
“飛魚,林阿姨來看你啦,有沒有想我?”
她捏著小魚兒的臉頰,可能女人天生有親和力,尤其是漂亮的女人,小魚兒沒有不耐煩,他指著我哭道“姓江的欺負我”
林清淺揉著他的臉頰“小傻瓜,你也姓江哦”
他倔強道,“我才不要,我跟媽媽一個姓,我姓朱”
林清淺皺眉看著我,“江愁,誰讓你惹他生氣的?快道歉”
我沒覺得這有什麼勉強,蹲在他面前拉著他的小手,眼神溺愛的看著他,“爸爸錯了,對不起”
見他還沒打算接受我的歉意,林清淺板著臉道“你要有點誠意。飛魚,快,想要什麼?你爸爸現在可有錢了,咱們狠狠的敲詐他”
她替小魚兒抹乾淨眼淚,那小傢伙還真思考起來。
“林阿姨,我想去遊樂園,以前媽媽總說有機會就帶我去的”
他眼神充滿了落寞,林清淺眼眶泛紅將他抱在懷裡,“嗯,咱們一起去”
然後她轉頭瞪了我一眼“愣著幹嘛?快去開車啊”
“好”
我心裡是開心的,只要他不哭就好。
時至如今,我已說不清對林清淺什麼感覺,單純的愛與不愛好像不足以形容,但我明白一點,愛情早已就不是我的全部,我沒能兌現諾言赴死去陪最鐵的兄弟,苟且存活只是想陪我兒子長大,我就這麼一個心願。
我開車直奔白雲公園(貴陽歡樂世界遊樂場),買了票之後,小傢伙就拉著林清淺好奇的看著,眼裡終於有了欣喜。
他興高采烈的拉著林清淺的手,迫不及待的想玩旋轉木馬,我想跟上去,他偏頭看著我倔強道“姓江的,不准你玩”
幸好林清淺幫我解圍,故作惶恐姿態“飛魚,讓他和我們一起吧,不然阿姨害怕”
他一副與年齡嚴重不符的沉穩模樣,“林阿姨別怕,飛魚已經是男子漢了,我保護你”
之後兩人玩的不亦樂乎,我完全就是個木頭人杵在原地,負責拍照記錄,恍惚間我有一種錯覺,我們就像是很平常的一家人。
之後林清淺說要去鬼屋玩,我心領神會,她這是在給我製造機會。
“飛魚,咱們去鬼屋玩,你可以保護阿姨嗎?”
他臉上露出了不似做假的恐懼神情,但男子漢的豪言已經說出口,於是他繃著小臉道“嗯,我保護你”
實際上他都抱著林清淺大腿不敢往前一步,鬼屋裡特定的場景佈局和陰森的音樂讓人不寒而慄。路過一個人偶時,我高估了林清淺,她吞了吞口水鼓足了勇氣之後才緩緩向前,就在她剛剛邁出第一步時,那個人偶突然發出尖銳的怪笑,紅綠交錯的光芒在眼裡閃耀,一下子撲來,她嚇得捂著眼睛直跺腳,小魚兒直接嚇哭了。
我立刻上前擋著她們視線,一大一小兩人都顧不得思考撲進我懷裡,我左手抱著小魚兒腦袋捂著他眼睛,猶豫了一下右手抱著林清淺的肩,輕拍她後背。
她小心翼翼看了那個人偶一眼,確定不會再動之後才鬆了口氣。
“出息”
她白了我一眼,狠狠踩了我一腳低聲道“還不是為了你”
之後的過五關斬六將,小魚兒的男子氣概蕩然無存,不情不願的抓著我的手,大有一種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的覺悟,我拖著一大一小最後離開了鬼屋。
她們兩個心有餘悸的坐在椅子上,是真被嚇到了,我叮囑她們別亂跑,去奶茶店買了兩杯奶茶。
回來後我看見林清淺抱著他,兩人還拉勾密謀著什麼約定,落日餘暉灑落肩頭,我從沒見過他笑的這麼開心,比陽光還讓我溫暖。
我悄悄走近,聽到了她們之間的對話。
“飛魚,不要恨你爸爸了,他很苦的,你是他活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希望了”
小魚兒低著頭,玩著手指語氣低沉“林阿姨,其實我也不恨他,我只是看到他就會想起媽媽”
“以前那個人一打媽媽,就連我一起打,那個時候我很想媽媽口中那個最好的爸爸能突然出現在我面前,像奧特曼打怪獸一樣打倒那個壞蛋,可是他從來沒有來過”
林清淺哽咽道“沒事了都過去了,以後有你爸爸保護你,再也沒人敢欺負你了”
“可是別的小朋友都有媽媽,我想要媽媽”
“林阿姨,我悄悄告訴你哦,姓江的晚上有好幾次都看著照片偷偷哭呢,真是個愛哭鬼”
“林阿姨,我想好了,我想快快長大,這樣你們就不用操心我了”
林清淺揉著他的腦袋“小傻瓜,長大有什麼好的?”
“長大了可以掙錢呀,長大了我要自己掙錢買很多玫瑰花送給媽媽,媽媽最喜歡花了”
“林阿姨,要不你和姓江的結婚吧,我可喜歡你了,你當我媽媽吧,我們做一家人,媽媽在天上也會答應的”
林清淺一下紅了眼睛,“傻瓜,大人的事情你不懂”
小魚兒不解的看著她“為什麼你們大人說話都一樣?以前我就問媽媽為什麼不離開那個壞蛋去找姓江的,媽媽就和你說過一模一樣的話”
林清淺笑容依舊卻眼含熱淚,“你爸爸他……算了,你放心,林阿姨只要一有空就會來看你的”
“他是不是還喜歡那個跟你一樣漂亮的虞秋阿姨?”
“我不知道”
“姓江的就是大笨蛋”
撇過頭去,我不知不覺已是淚流滿面,微風又替我抹去淚痕,我在風中聽到了一個聲音,她親吻著我的臉頰,告訴我要好好生活。
我沒有哭,只是風太溫柔。
……
人生天地之間,如白駒過隙,忽然而已。
我還來不及把自己變成最優秀的模樣,身邊的人全都離我遠去,我還來不及跟她們分享我的喜悅和成果,身邊再也沒有一個可以說話的人。
我回到了老家,新房子已經裝修好,我來到後山,拔掉墓前雜草,放上鮮花。
“外婆,我不知道什麼才算幸福,但我以後不會自尋短見了,我想好好活著”
“小青很快要結婚了,只是遺憾您沒能親眼看到”
“我現在可堅強了,畢竟都三十歲的人了,不堅強也不行”
“過年再回來看您,我還要去見一個重要的人”
……
這天我來到黃亮墓前,已經許久不喝酒的我特地帶來了幾瓶大烏蘇,這是曾經我們最愛喝的啤酒。
我小心仔細的擦拭著墓碑上的灰塵,絕不能讓它擋住我兄弟的陽光。
小時候我跟小魚兒一樣害怕鬼神妖魔,現在才明白,一塊塊墓碑下,躺著的是許多和我一樣朝思暮想的至親之人,在這裡我格外心安。
“兄弟,對不起我食言了,請原諒我的自私”
“對了,蘇曦生了個女兒,叫黃纖雲,是個很可愛的小姑娘”
“你放心,我暗中一直照顧著她們母女。阿姨現在狀態也不錯,都會跟街坊約著搓麻將了,你不用太擔心,就是蘇曦,她太想你了”
“如果死的是我,那現在幸福的應該是你,如果可以選擇,我想和你換換”
“你說一直想去西藏,哥們兒替你去了,吶你看,真的很美”
我從懷裡拿出十幾張照片將其點燃,燃燒的火苗中,我好像回到了和他一起的輕狂歲月,剛剛高中畢業的他拉著我指著一間隱蔽的理髮店,看起來不怎麼正規,他說要讓我變成一個真正的男人,我發誓我沒去,他只是開玩笑。
後來朱嘉結婚,他沒糾結江湖朋友,只是往車裡塞了好多鋼管,說天大地大哥們兒陪你鬧。
去雲南旅遊時,我們一路載歌載舞,換著開車喝酒,好不快活。
好像記憶中,他一直就是無所畏懼,無論權勢、感情或者其他,只要他決定了就一定會做,無所謂後果。
“如果有下輩子,如果你不恨我,希望還能和你做兄弟”
“來,喝酒”
我舉起酒瓶想和他碰杯,沒有回應,於是我輕輕碰了下墓碑。
“有我一口飯吃,絕不會讓蘇曦她們餓肚子,你可以放心。走了,下次再來看你”
……
我走在熟悉的街道,看著熟悉的風景,只是身邊再沒有熟悉的人。
空氣中透著一種時過境遷的味道,提醒我人不能總靠記憶過日子,可我不會將那些美好或者悲慘的記憶剝離,如果我忘了,她們一定會很難過。
今天那個彝族小夥阿超來到我開的那家燒烤店,他勤快的支起了帳篷,然後抱著吉他忘我的自彈自唱,王凱拿著玩具車逗弄著小魚兒,酒量很差的林清淺自顧自坐著喝起了啤酒,我默默坐在她身邊。
她給我遞了一瓶,示意我碰杯,開啟瓶蓋我和她對飲了一口。
“你不是說要去巴厘島嗎?”
她笑道“不去了”
“去哪兒都一樣,怎麼都忘不了你這個王八蛋”
“就這麼一直單著?”
“你不也是?”
我嘆了口氣“我們不一樣”
“沒什麼不一樣,都是執著討人厭的蠢貨”
“別淡吃蘿蔔鹹操心了,我不用你管,人生嘛開心最重要,我的開心來自於你,你幸福我就能開心”
我沒有回答。
“唉江愁,還記得我們在酒吧玩的真心話嗎?”
“記得”
“如果讓你再選一次呢?”
我點上一支菸笑道“當瘋狂慢慢從愛情離開,還有什麼值得感慨?如果風景早已都不存在,我想我誰都不愛。所以如果能再選一次,我誰都不愛”
她不屑的撇嘴道“沒誠意,還用歌詞敷衍我”
愛不愛的,不重要了,愛情不是人生的全部,它更像是調味品,只是增添了一些特殊滋味刺激著味蕾,帶來臨時的快感,可生活總是平淡的,我不想再靠近誰。
許多人用童年治癒一生,我用一生治癒童年和缺憾,我現在只想慢慢陪著兒子長大,其他別無所求。
身後一雙小手捂著我的眼睛,刻意換了種嗓音說道“姓江的,猜猜我是誰?”
我笑道“讓我猜猜看,肯定是我那全世界最棒的兒子,是江飛魚對不對?”
“一點都不好玩”
無錯書吧他垂頭喪氣的走到我面前,板著臉遞給我一張對摺了好幾次的A4紙。
“給我的嗎?”
“嗯”
我開啟一看,驚歎他的畫工,塗滿了五彩繽紛的顏色,一間線條勾勒成的房子,一個女人抱著小孩坐在房頂看著月亮,房屋前是兩個橢圓腦袋三角形身體的抽象女人。
我指著畫上笑著說“看月亮的是你和媽媽吧?那這兩個是誰?”
他指著畫上人物認真道“這個是林阿姨”
“那另外一個呢?”
“是那個虞秋阿姨”
我微微發愣,“你怎麼會想到把她們都畫上去呢?”
“因為她們都對我很好”
我有些感性,現在的孩子真是人小鬼大,寵溺的揉著他腦袋笑道“那我呢?”
“你就是這間房子呀,你就是我們的家”
縱使是鐵打的心,此刻也繃不住吧。
小孩子童真的目光裡,藏著人世間最真摯的感情,我有些破防,向他敞開懷抱“爸爸可以抱抱你嗎?”
他看了一眼旁邊的林清淺,後者對他鼓勵的點頭,他第一次以衝鋒的姿態撞進我的懷裡,像是戰士打了一場勝仗凱旋歸來。
“爸爸,我原諒你了,生日快樂”
他蜻蜓點水般親吻了一下我的額頭,我忍著眼淚將他緊緊抱住,“以後每天爸爸都陪在你身邊,永遠保護你”
原來今天是我生日,我已經30歲了。
這時彝族小夥阿超彈唱了兩年前我和黃亮他們露營時聽的那首《完美夏天》,我好似看到天邊的晚霞變成了一張張我朝思暮想的臉龐,他們微笑著為我加油打氣。
身邊的林清淺站起身走開,我問道“你去哪?”
她的笑容一如從前的燦爛,“送你一份禮物”
我疑惑的看著她,她走到拐角處不知跟誰說著什麼,下一秒我呆愣在原地。
夕陽下,天邊泛起的紅霞美的像畫卷,有一個容貌絕美的女人牽著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從畫中走來,全世界都成了背景牆,正是我曾魂牽夢縈的那個她。
一大一小的兩個人走到我面前,已經暗淡的夕陽下,我看著那張美豔的無可挑剔的臉,嘴唇顫抖。
她蹲下身拉著小魚兒的手,“飛魚,虞阿姨給你一個妹妹好不好?”
“知夏,快叫哥哥”
小魚兒一臉驚愕轉而狂喜,“真的嗎?我有妹妹嘍,耶”
叫知夏的小女孩有點害怕,抱著虞秋的腿,虞秋蹲下身用鼓勵的目光看著她,重重點頭。
孩子怯生生的看著我,輕輕叫了一聲。
“爸爸”
我瞬間熱淚盈眶,顫抖著走到她面前,有些手足無措,那孩子五官很精緻,像我,更像她!
我看著已經一頭短髮的虞秋,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
小魚兒開心的拉著知夏的手,露出一口雪白牙齒看著虞秋,“虞阿姨,你這次還要走嗎?”
虞秋揉了揉他腦袋,看了一眼身後眼含熱淚的林清淺,又靜靜的看著我笑道“阿姨走不走,要看你爸爸”
然後她也不管我,轉身拉著林清淺的手,兩人一手牽著一個孩子落座,有說有笑,王凱端來了燒烤,催促著我。
“開飯啦,江愁,愣著幹嘛?”
天邊火紅的夕陽已經徹底西沉,那落日餘暉就像是我的前半生,光熱之後不一定是看不見前路的漆黑夜晚,也有可能是明月高懸群星閃耀,不必憂慮不必傷感。
我叫江愁,這是我30歲以前的故事。
沒有華麗的文筆,就像我平淡的青春,驚豔不了所有人,但勝在用心,介乎於虛幻和真實。
2023年11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