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要回去了?”
呂夷簡派人給周躍捎了口信,說不日將回老家,叫周躍見一面。
“既然已經致仕,再留在開封就不好了。
最近身體不大行了,要不然也不會叫你來,而是再去你那裡看看。
趁著現在還能動,就想著趕緊回老家,別死在路上。
他們還怕我死灰復燃呢。”
呂夷簡不免戲謔說道。
周躍苦笑,又嘆氣:
“你這口氣要憋住了,我上次和你說的那篇文章,是我算錯了。
我只記得一句‘慶曆四年春’,以為是今年寫出來的。
但是如今才知道,是今年才開始做。
文章做成時,大約還要四五年。
你怎麼著也要撐到那個時候親眼看看。”
呂夷簡失笑:
“你就不能說與我聽聽?
非要我等。
我等不到咋辦。”
周躍無所謂道:
“不說,看不到你活該。”
呂夷簡無奈。
“你的病我幫不了,不過有本書最近剛剛刊印好,正好給你拿了一本。”
呂夷簡疑惑,什麼書還能延壽不成。
接過周躍遞過來的書,封面上四個大字《本草綱目》,不解。
“這本書大概是五百五十多年後的,有位大賢,出身醫學世家。
在看書時發現很多醫術有錯誤,甚至互相沖突的地方,很不便。
於是在他四十多歲時,遍訪名山大川,歷時二十七年著成此書。
是最系統、最完整、最靠譜的藥學著作。
張仲景被稱為醫聖,他被稱為藥聖。”
宋時因為收到范仲淹“不為良相、便為良醫”這句話的影響,很多士大夫也看些醫書。
呂夷簡作為范仲淹的老對頭,也不免受到影響。
尤其這幾年身體漸衰,久病成良醫,也看了許多醫書,懂了許多醫理。
接過周躍遞過來的書翻了翻,讚歎道:
“確實詳盡。
大毅力、大功德啊!”
翻著翻著,翻到最後一卷,不由一驚:
“這……這是什麼?”
《本草綱目》最後一卷為“人部”,主要講人的身體入藥,不是專門學醫的,一般不瞭解。
甚至醫生在給病人治病開藥時,也極少用到。
“這些並不是什麼秘密,很多醫書都有記載,這本書也只是記載而已。
比如牛黃、馬寶,這些都是動物身體裡的結石,有藥用價值。
佛家高僧死後火化,也有舍利子,其實是長期食用青菜,在身體裡留有素食類植物的草酸,高溫焚燒後就會形成晶體。
這種舍利子也能入藥,有安神、定驚的功效。
但是牛黃、馬寶入藥可以,你見過誰吃舍利子的?
藥嘛,如果不是不可代替,或者到了生死關頭,誰會用這種偏僻的方子。”
呂夷簡神色稍定,緩緩開口:
“天地萬物無窮奧妙,活到老學到老。”
宋朝官話不是現在的普通話,有地方口音。
周躍咋一聽到呂夷簡說得話,一陣恍惚,好似見到一位畫漫畫的廚子。
呂夷簡走時,河曲之戰還未開始,但是范仲淹卻在不久便跟著走了。
夏竦覺得自已就是農夫,范仲淹是蛇。
我提拔你來西北,立了功回朝不想著幫一把老哥哥,居然反咬一口。
歐陽修咬的就是你范仲淹咬的,一丘之貉。
還有韓琦,好水川之敗,夏竦是幫韓琦說了好話的。
沒有你們授意,歐陽修會這麼說嗎?
其實夏竦不知道,歐陽修是個不受控制的主,發起瘋來自已都怕。
蔡襄為了不讓反對派互相串通,上了一道奏疏,提議不許大臣私下不得接見賓客。
趙禎居然同意了,出於什麼目的同意的?
這下好了,反對派不能私下串通了,變革派也不能互相商量了。
導致歐陽修、蔡襄、石介要彈劾誰,范仲淹根本不知道,有時彈劾的人和要保護的人互相矛盾。
朝會上,幾個人面面相覷。
“大哥,你彈劾的是自已人啊。”
“自已人嗎?”
“你幫著辯解的不是自已人。”
“不是嗎?”
石介給富弼寫了一封信,那時候文人之間的信件並不是很私密,否則包拯給韓琦寫的信也不會被人看到。
包拯那封還是比較私密的,石介這封就不是了,是可以給眾人展示的。
士大夫之間書信往來很平常,信就像文章,常常拿出來傳閱,不僅看文章,還看字。
傳閱,就是拿出來給別人看,看著看著就不知道傳到誰的手裡了。
很多富商巨賈、或者末學後進會花錢買,只為收藏觀摩。
最後不知道怎麼,這封信最後落在了夏竦手裡。
當然是夏竦有意的。
夏竦有個侍女,寫得一手好字,比不得《水滸傳》裡的聖手書生蕭讓,卻也極擅長臨摹。
那時候女子琴棋書畫總要會一樣,才能被士大夫追捧,找個好人家。
夏竦讓這個侍女臨摹石介的字,又不是什麼大家的字,很快便寫得像模像樣。
便照著原來的信又偽造了一篇。
將信中的“行尹、周之事”改成“行伊、霍之事”。
你要像伊尹、霍光一樣啊!
伊尹、周公都做過一件事,就是攝政。
老皇帝死的早,小皇帝不成氣候,胡作非為,便將他關起來好好教導,年長懂事了再還政。
但是霍光不一樣,他不只是攝政,還有廢立。
霍光原先擁立當時的昌邑王劉賀,二十七天便廢了他,重新立了劉詢。
劉賀諡號海昏侯,某筆記中有寫。
石介這封信只看這一句就很自大了。
趙禎多大了?
三十三歲。
哪有三十三歲的皇帝還需要臣子攝政的。
即便為了新政,趙禎把大部分權力下放到范仲淹手中,也不是能亂來的。
讓你主持新政,是讓你對付“三冗”,不是對付皇帝。
就你能,就範仲淹厲害,趙禎是個傻子。
不知所謂。
伊尹、周公都是儒家推崇的聖人,霍光被後來士大夫認為是亂臣賊子。
攝政就已經很過分了,更何況夏竦該成“廢立”。
把趙禎廢了,再立一個趙家的王爺、郡王。
這時候下了一場雷雨,一道雷把開封開寶寺的一座佛塔劈了。
塔裡供奉的是阿育王的舍利,這位佛教大能死後把舍利分給了許多國家,中土也是後來得到的。
佛寺倒塌有很多原因,建造之初便有些歪斜。
百姓都責怪說塔建歪了,大匠卻說是故意的,因為京師地平無山,又多西北風,吹一吹,不到百年就正了。
也不知道是匠人失誤,還是真的就這麼設計的,反正很不對勁。
歐陽修《歸田錄》裡還專門記載了此事。
這座塔也湊巧,太平興國七年始建,七年後,也就是范仲淹出生那一年竣工。
陪了范仲淹一同來到這個世界五十五年後,它倒了。
還沒吹正呢!
它倒了,順便帶走了范仲淹的政治生涯。
凡有天災,士大夫便好做文章。
很多范仲淹的小弟怕反對派拿此事做文章,先發制人,說皇帝做得不夠好,上天示警。
這事放明清,就是沒有恭順之心,你對付政敵,拿皇帝說事兒。
而且你說了,也捂不住別人的嘴啊。
一個更沒有恭順之心的人出手了。
夏竦便是趁著這個時機,讓人快馬加鞭將這封修改過的書信從大名府送到了趙禎手裡。
信到了趙禎手裡,朝堂正在吵架。
吵什麼?
不是雷劈木塔的事情,而是遼國、西夏都在集結兵力。
知道怎麼回事的,這是兩國要幹架。
不知道的,他倆要是不幹架,反而聯合起來要打我咋辦?不可不防啊。
吵架的倆人還是范仲淹和富弼。
內亂了!
吵到最後,范仲淹說我去陝西吧。
其實朝臣爭吵已經失了朝儀,只是宋朝管的寬鬆,一般不會因為失儀被怎麼樣。
包拯還拉著趙禎的袖子進諫,口水噴皇帝一臉。
趙禎看著手裡的信,甚至還有夏竦讓侍女模仿石介字型偽造的廢立詔書。
摸了一把臉上的口水。
心中毫無波瀾,已經麻木了。
還伊霍之事,伊周之事都不可能,我讓你一隻手。
眾人看著趙禎,趙禎看著眾人。
不用看我,情況……就這麼個情況,你反正,地球都是你們的了,你們隨便吧。
毀滅吧,趕緊的,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