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半小時後,沈不酌捧著幾束鮮花,一束放在了好友的墓前,一束放在一塊無名碑前。
這幾塊碑都打掃得十分乾淨,墓前還有幾束花朵,似乎經常有人來打掃。沈不酌鬆了口氣,他跟著凌燁澤來到最後一個目的地,遠遠便看到一名女子跪坐在石碑前,手裡還拿著一捧白花。
看到他們,女子起身,笑著衝他們點點頭,很快便消失在他們眼前。
沈不酌低頭,和凌燁澤一起把花放在墓前,自嘲地笑了一聲:“抱歉。”
餘光瞥見凌燁澤輕輕搖頭,沈不酌盯著墓碑上“施奕”的名字,緬懷了片刻,才有些遲疑地問道:
“燁澤,秦姐她……”
凌燁澤上前幾步,跪坐在墓前,手指撫過它的邊緣,兩人沉默了很長時間,沈不酌才聽到他略帶苦澀的聲音:
“復活,是把人的複製體從過去帶到現在。”
凌燁澤盯著它,慢慢收回了手:“由於是複製體,等時間一到,她依舊會死。”
“這是秦散,第四次被複活了。”
沈不酌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他同樣跪坐在石碑前,等到日落西山,他才聽凌燁澤極輕的聲音:
“真的,有意義嗎?”
“復活,死亡,再復活,死亡。為了一場短暫的幻夢,卻要一次又一次重新體會失去的痛苦,也讓死者不得安寧。”
“這場夢,是不是該醒了?”
沈不酌抬頭,把目光投向遠處,猩紅的太陽一點點落下,他笑了一聲,注視著凌燁澤的側臉:“明天晚上,一起去喝一杯?”
凌燁澤沒有回話,沈不酌也當他預設,他回去找了些看起來還不錯的小酒館,最後選定了價格合適,位置偏僻的那一家,第二天下午便帶著人落座。
酒館裡沒多少人,坐在他專門要求換的小隔間裡,沈不酌叉起一塊桌上的炸物,看了眼明顯在走神的凌燁澤,在他眼前晃了晃:“想什麼呢,這麼專注。”
“沒什麼。”
沈不酌看他拿起桌上的馬天尼杯抿了一小口酒,聽著酒館裡優雅的爵士,自已也拿起面前的烈酒喝了一口:“記得上次我們一起喝酒,還是我剛進入遊戲時,你從將軍府裡偷出來的……燁澤,”
沈不酌放下酒杯,認真注視著凌燁澤的雙眼:“過往,有人試過毀掉遊戲嗎?”
音樂似乎停了一瞬,小隔間陷入沉寂,直到凌燁澤淡然地抿了一口酒,時間才好若繼續流轉:“為什麼這麼問。”
“遊戲不該存在,不是嗎?它害死了很多人,也導致了很多犯罪的發生。”
沈不酌死死盯著凌燁澤,試圖找出一絲情緒波動,來判斷他的態度。可惜他失敗了。
若有若無的嘆息消失在隔間,凌燁澤放下酒杯,若無其事地叉起一小塊火腿:
“你知道嗎,末路人和警察聯手破過的為數不多的案件中,有一件最為特殊,因為,它沒有遊戲的參與。”
“當警方要判處一個犯罪同夥死刑前,那個人請求警方不要把他做的事情告訴他的家人。”
“他說,在他還沒有走上這條路時,他一直兢兢業業地努力賺錢,努力了大半輩子,家裡依舊窮困潦倒。他的孩子因撿走同學丟進垃圾桶的半包紙巾,被孤立嘲笑。他自已也被同事看不起,被老闆頤指氣使。”
“後面,他受不了這樣望不到盡頭的卑微生活,為了不讓家人看不起,他偷偷加入犯罪團伙,做起了兒童器官販賣的生意。”
“當然,他的請求被駁回了。不論他的經歷有多麼悲慘,理由有多麼高尚,都不是他傷害別人的藉口。我們來到他的家裡,見到了他的家人,告知了他的罪行。”
“你知道嗎,雖然他們掩飾的很好,也表示會積極配合,但我一眼就看出來,他們什麼都知道。只是任由他那麼做了。”
凌燁澤說著,又喝了一口酒:“我想說的是,遊戲,從來只是一個工具。真正引得那些人走向深淵的,是不公平的制度,以及永無止境的慾望。”
沈不酌盯著對方,握著酒杯的手逐漸收緊:“但它依舊為罪犯提供了庇護。就算退一步來說,哪怕不看犯罪,也有許多玩家死在遊戲裡,不是嗎?”
“燁澤,我想知道,如果有一天,我確定要毀掉遊戲,並找到了足夠反駁你的理由,你會支援我嗎?”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沈不酌的心也隨之跌落谷底,他盯著酒杯,猛地喝了一口,辛辣的液體劃過喉間,帶來一陣熱流,他放下酒杯,蒙著頭吃桌上的小食。
“還記得嗎,我只陪你一個半月。下個副本結束,我就要走了。”
沈不酌手中的叉子一頓,他一直下意識忽略掉這一點,卻不想在此刻被提及:“你要去哪。”
對方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撐著頭,依舊平靜地說著:“我相信你,哪怕沒有我的支援,你也能做到你想做到的。”
沈不酌做了一次深呼吸,才勉強讓自已不再追問。兩人繼續喝著酒,兩三杯下肚後,後勁衝上頭,沈不酌端著酒杯,略有些迷糊地問著:
“換個話題吧,說起來,我們都認識那麼久了,我都不怎麼了解你。能講講你的事嗎?”
“我?”
凌燁澤面前還是那一杯酒,甚至連酒液的高度都沒下去多少。他看著沈不酌略有迷濛的模樣,良久,才輕輕低下頭:“如果你想聽的話,可以。但這不是什麼有趣的故事,你……”
他又看了眼沈不酌,見他拿著杯子,身體前傾了幾分,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繼續低下頭,抿了口酒:“其實,我一直是個左撇子。”
說完,他又抿了好幾口,才勉強繼續說著:“還是用第三人稱講吧,不然,太奇怪了。”
“他的父母都是玩家,在年輕時,他們攢夠了足夠的積分,許下了‘離開遊戲’的願望。在離開前,他們把身上所有武器道具都給了他們的朋友。之後,他們很快結婚,並生下了一個孩子。”
“在他五歲那年,他的父母提出要帶他去遊樂園,那是他記憶裡第一次去遊樂園,他坐上父母的車,興奮地暢想未來。”
“‘如果他們能一直這樣生活下去就好了——’他的腦海劃過這個念頭,下一秒,他們來到了地獄。”
“那是一場末日級別的副本,滿地滿天都是猩紅色,數不清的怪物在路上徘徊。他的父母大罵遊戲騙了他們,用撿到的石塊樹枝做成簡易的武器,保護他免於怪物的傷害。”
凌燁澤說著,嘆了口氣:
“最後,他們死了,為了保護他,死在了他的眼前。”
“等他們回到車裡時,他發現父母毫髮無傷,也完全沒有副本里的記憶,他以為這是他做的一場噩夢。此時他已經沒有去玩的興趣,只想快點和他們回家。他的父母不解,但還是照做了。”
“在回去的路上,他們出了車禍,為了保護他,他的父母,死了,就像副本里那樣。”
凌燁澤頓了頓,喝了一口酒:“在警局裡,他們的朋友,也就是他的叔叔將他帶走。他教他武功,教他副本里的注意事項與經驗,為了報答他的恩情,十三歲那年,他加入了末路人。”
“後面,他接到了一項任務。任務很簡單,是幾個連環殺人犯。當他闖入他們家時,他們一家人正其樂融融地聚在一起,絲毫沒有大難臨頭的感覺。他很快處理掉任務,按照要求,放過了那兩個孩子。”
“後來,他才知道,真正的罪犯利用遊戲,把證據全部推給了幾個普通人。而末路人,被誤導了。”
凌燁澤笑了一聲,眼裡卻沒有絲毫的笑意:“更讓他崩潰的是,他沒有受到任何懲罰。”
“‘犯了錯就要受罰,末路人的職責就是殺掉那些拒不認罪的人——’這是他一直以來的信念。他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什麼身為末路人的他,在犯了錯後,反而被放過了。”
“為了讓自已稍微好受一點,他把這麼多年攢下來的幾乎全部積分兌換成了金錢,當成他們家人的遺產,送給了他們。那是一筆足夠還清剩下房貸,還能讓他們這輩子都衣食無憂的錢。他中途也去偷偷看過他們,雖然他們精神不振,沒有從打擊中走出來,但總體來看,過的還算不錯,他也就慢慢放下心,把重心放在其他任務上。”
“一年後,他接到了任務,而任務目標,就是那兩個孩子。”
凌燁澤卡住了,明顯說不下去,他喝了口酒,強撐著說道:“在他不知道的時候,有人盯上了那筆錢,他們,被慫恿著吸毒,甚至去販賣毒品。”
凌燁澤深深吐出一口氣,“很顯然,他又一次錯了。他依舊沒有受到處罰,他是個罪人,卻像個高高在上的判官,去審判其他人的罪行,真可笑。他想不明白這些事,只能仔細觀察周圍的事物。在解構它們後,他發現了一個令人絕望事實——”
“末路人處理的大多數案件,是由末路人而起。要麼是模仿末路人的所作所為,要麼是對末路人開展的打擊報復。”
凌燁澤面上不顯,手中的酒杯卻幾乎要被他捏碎。
良久的沉默,沈不酌看著明顯陷入不好回憶的凌燁澤,微微抿唇:“抱歉。”
“沒什麼。說實話,這些事,我也很想找人傾訴。謝謝你願意聽。”
凌燁澤盯著桌面,很快回過神來:“後面的故事,有機會的話,我再講給你聽吧。”
說完,他喝乾了杯中的酒。
等放下酒杯,他半撐著頭,突然喃喃道:
“你說,為什麼人的善意容易招致惡果,人的惡念又永遠無法根除……?”
“你說,這個世界,真的有存在的必要嗎……”
後面那句話念的極輕,外加爵士樂的覆蓋,沈不酌沒聽清。他也沒問,只是把自已杯中的酒給他倒了點,又和他碰了一杯:“來,幹。喝了這杯酒,明天就是新的一天。”
沈不酌喝了幾口酒,見凌燁澤看著酒杯動也不動,倒也沒有強迫他:“說真的,如果有一天我把遊戲滅了,你打算做什麼?”
“去坐牢。”
沈不酌被嗆到,他咳了好幾聲:“別這麼悲觀嘛……”
凌燁澤瞥了他一眼,倒也沒有反駁:“你呢,你要做什麼。”
“哈哈,那自然是山高處登山,水行處游水,心靜時清心,人閒時養人了——”
一邊尬笑著,沈不酌又和他碰了一杯,把剩下的酒水一飲而盡。
酒過三巡,夜已深,沈不酌喝完最後一杯酒後,已經醉倒在桌上。
看著硬撐著結完賬就趴下的人,凌燁澤嘆了口氣。今日出門前知道是去喝酒,便也沒有開車,此刻只能開啟手機,撥通一串電話。
“喲,阿澤,找哥哥我什麼事?”
凌燁澤嘖了一聲:“位置發給你了,開車來接我們。”
“‘我們’?真稀罕吶,你跟誰一塊出去了。”
凌燁澤瞥了沈不酌一眼:“朋友。”
電話那頭響起一陣口哨聲,隨即傳來於瀾的歡呼:“新朋友?!等著,我這就去開我的‘深海戰神’過來給你撐場面。掛了啊。”
凌燁澤看著已經掛掉的電話,表情裂了一瞬,只慶幸自已沒開擴音。
不多時,藍色的跑車開到附近。於瀾靠著車門,遠遠看到凌燁澤半扶著一個人出來,湊近一看,赫然是沈不酌。
於瀾激動的心,直接炸了:
“怎麼是你小子?!!!”
“……不然你以為是誰。”
凌燁澤絲毫不顧於瀾扭曲的表情,開啟後車門把人塞了進去,自已也順其自然地坐在後排:“下次別給你的車取這麼中二的名字,我嫌丟人。”
“哈?我能讓你們上車就不錯了!早知道是他,我就不該開這輛……不,該把他疊起來塞後備箱。”
於瀾罵罵咧咧,開啟凌燁澤發過去的地址,一腳油門開了出去。
“滴,開始導航。本路段全程限速,請謹慎駕駛。”
悠揚的小提琴樂剛響了一聲,就被於瀾切掉,取而代之的是炸裂的鼓點與一聲聲嘶吼。於瀾從後視鏡看了眼因醉酒而在後座上皺著眉頭扭動,還時不時咳嗽兩聲的沈不酌,氣得又加了點油門:“凌燁澤你看好那個一天到晚只會傻樂呵的白痴,要是他敢吐老子車上,老子把他頭擰下來扔到車窗外面!”
凌燁澤懶得理他。他幫沈不酌調整了一下姿勢,對方依舊動來動去,好像怎麼樣都不舒服,無聲地嘆了口氣:“勞煩,再開快一點。”
“別催了,我已經——”
“滴,超速透過。”
“Shit!爺的三分!”
總之,在於瀾辛勤的開車下,原本的路程縮了近一半時間,好不容易把人搬回了房間,凌燁澤脫了他的外衣給他蓋好被子,又把從酒館裡打包的解酒護肝的發酵茶放在桌上,這才關燈,離開了沈不酌的房子。
關門聲一響起,沈不酌睜開了眼。
他的酒量早就被練出來了,輕易不會醉,但此刻他才意識到,這個“特質”剝奪了他短暫逃離現實的權利。
他換好衣服,喝下桌上的茶,閉上眼,假裝自已醉了,享受著這場難得的沉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