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木,你居然騙我?”
梁墨淡定坐著,白衣的神卻猛地起身。
突然,四周開始碎裂。
這純白的仙界像是個玻璃茶壺,從他腳下伸出漆黑的裂紋,從下往上,陣陣蔓延至圓形壺壁的側面。
隨後,空間啪的一聲碎裂開來。
身下失去支撐,梁墨就這麼墜落下去。
囚籠破碎的同時,他的記憶徹底衝出了詛咒。
一邊下墜,一幕幕場景一邊在梁墨周身演化開來,就像環形的熒幕影片,讓他身臨其中。
無數人像蛆蟲一樣蜷在地上,把什麼東西捧在攏起的雙手間,隱約射出魔性的藍光。無論金髮還是紅髮,每個人都把口鼻伸向掌心,貪婪吸食著其中之物,顫抖的身軀越發魔怔,緊縮的瞳孔已然像是畜生。
男女老少在街道上揮舞武器。他們正癲狂地傷害視線裡的每個人。身著正裝的上班族女性被背心大漢用鐵鏟連擊三下後腦,倒地不起;後者臉上沾血,著魔地舉起手,大喊“呦西!!”,下一秒卻被菜刀貫穿身體,一個老太太從後心扯出了他的內在。
一座廟宇熊熊燃燒,供奉的神像矗立在業炎中。木頭雕出一個攏雙臂於胸前的女子,她身邊卻是伸出無數觸手、黑泥、鏽刃一般的凸出,組成完整的神像。廟宇之外,戴著純白色面具的人們環繞,高舉起火把,用詭異的語言虔誠地大喊:
“白木永生!白木永生!白木永生!”
梁墨緩緩地眨了下眼。
下墜的他身旁,映出的場景又變。
一個肥胖的漢子用身軀抵住一扇木門。在他身後,無數倖存者正在逃命遠離。一個小女孩關切地回望去,漢子回頭報以鼓勵的眼神,但下一秒,木門轟然坍塌,漢子的背影被紅眼的狂獸之潮淹沒。
瘦小的身形裹在寬大的道袍之下,手持一柄長劍。小道士身後已倒了一地的武士,身前卻仍有肅殺的千軍萬馬,對他怒目而視。他瘦弱的背影顫抖著,還是義無反顧、高舉起手中三尺劍。
高大的男人站的筆挺,健碩雙臂環抱胸前。突然一聲轟響,一個賊眉鼠眼的傢伙開槍擊中了他的身體。鮮血早已流了一地,可那身形還是巍然而立。饒是失去生機,頂天立地的背影仍舊震懾著面前一群鼠輩,讓他們心有餘悸、不敢上前。
“各位……”
梁墨注視著這一幕幕英雄終末,眼中是止不住的傷悲。
又不知下墜了多久,終於,梁墨落在了實處。
“——嘶!!”
要命的痛楚頓時燃遍了全身,從頭到腳,無一寸肉體不在傳遞著重傷的訊息。
他的脊椎無法挺住,上身被綁在一張椅背上,低垂的頭顱根本無力抬起。他原本的、真正的衣服凌亂不堪,滿目皆是刃口,其中自然是鮮紅血肉。
劇痛在大腿和腰部最為強烈,大腿流下的血已乾涸發紫,腰部露出的肋骨清晰可見。
梁墨的靈魂,被活生生塞進了一具受折磨致死的肉體——他原本的肉體。
他努力睜眼,映入腦海的視野卻是隻有左邊的一半。右眼眶則傳來劇痛,原來一隻眼球也已不見。
視線只能看到身下的地面。他正在一個昏暗的、充斥著沙塵和垃圾的室內,像是一個廢棄的倉庫中央。
與剛才那仙霧繚繞、一塵不染的環境相比,不能說是一模一樣吧,至少也可以說是天懸地隔。
這才是他的死亡之地。
突然,那耀眼的白光緊隨而來。
丰神玉朗的仙樣如今早已無用,“神”現出了原形。
一塊白布浮在空中,詭異地扭曲摺疊,光芒灼眼。白布上拖著一顆頭顱,五官還是俊美而看不真切,卻沒有了任何情感,像俯視螻蟻一樣睥睨這個人間。
一股馨香傳進梁墨的鼻子。
在方才的仙界,這超然的香氣難以被注意,在汙濁的人間卻如此明顯。
梁墨細聞片刻,卻嘲弄地笑了。
這香氣混入了些許異味。
面前的“神”已從仙界落下。
梁墨抬不起頭,卻不用看也知道,“神”那純潔的白衣已沾染塵埃,那俊美的面容已漸顯憔悴,那無垢的仙體,已像凡人一樣,微微滲汗。
“衣服垢穢、頭上華萎、腋下汗流、身體臭穢、不樂本座……”
梁墨就這麼垂著頭,輕笑道:
“白木,看來你也要死了啊?”
面對如此不敬的嘲諷,“神”——白木沉默了片刻,開口:
“——你們為何掙扎?”
鳴若洪鐘,悠揚滾滾,宛若天神之讖。
可梁墨分明聽出了怨怒、不甘,乃至氣急敗壞。
“我之存在,即是天災……凡人會去怨恨洪水、山崩麼?那無用的生命貢獻於我,感激涕零便是,怎敢生出忤逆之心?”
“我已存續萬千年,我即是永恆之實現。我的所作所為,皆是天意,凡俗之對錯怎敢妄加於我?”
白影言語漸快,神力散發於四周,一切元素似乎都感受到了祂的怒火,整個世界微微發顫起來。
在祂眼中,梁墨此時的姿勢便應是最標準的凡人:
向祂誠惶垂首,不敢抬頭,對祂的一切神諭洗耳恭聽,獻出生命在內的一切。
“呵呵呵……”
可越發嘲弄的笑聲從那裡傳了出來。
“白木,偉大的白炁茅木長生仙君……你讓信眾口口聲聲頌你長生,如今卻為了活下去,要哄騙我這個凡人?”
重傷的肉體讓梁墨的聲音細若遊絲,吐出的言語卻是字字鏗鏘。
“千萬年前,諸神之紀,你不過一遊魂。之所以成神,是在斷神之紀誘凡人獻祭,上千年、上千萬慘死者,血肉白骨堆砌你的邪神之階。之所以不死,是以無數逃命準備、無數替死鬼為代價,讓你一次次逃脫大限。”
“我們看透了你……逃死求生之道,無外乎七個維度。”
“於是,以無數同伴們的生命為代價——我們收集到了這所有維度上、你的每個座標。”
“公元2018年11月17日,也就是今天……在我的死前,上傳了最後一個座標。諸神紀的遺物、真神之器【太阿】,已收到所有七個座標,徹底鎖定了你——你即將神形俱滅。”
梁墨咧開嘴,沾血的白牙森森。
他情緒澎湃,像是在興奮,又像在悲痛地悼念所有因此犧牲的同伴們。
“你剛才說你讓我陽壽已盡?恰恰相反吧?”
“是我這個凡人,是我們,帶來了你的死亡,你的終結!”
聲音落下,許久沉默。
白木突然抬起雙手。
神力流轉,兩個物體從塵埃的地面上浮起,分別飛向白皙的兩隻手中。
握在祂右手的,是一個古樸精緻、隱有紫金光流轉的黃銅小香爐。
左手掌心,則是一顆失去生機的眼球。
“……梁墨,你這是何苦呢?”
白木將梁墨的右眼輕輕放入香爐。
爐口化作眼眶,眼睛在其中轉動。
祂抬手,直到香爐與眼前殘軀那低垂的頭顱重疊。
這動作似有深意,那具再抬不起頭的身體,只有這樣才能一睹祂的風采。
“我真的很欣賞,作為凡人的你……如你所言,我已將死。所以,我想把剩餘的力量贈予你,讓你重活一世。”
“或許得到神力的你,來世也多少能理解我的苦衷。這樣,不好嗎?”
白木的語氣竟是那麼誠懇。就像一個老者,迫切想把豐厚的遺產留給他欣賞的年輕人。
梁墨沉默著。
他突然,緩緩地抬起了頭。
白木震驚地看著,那雙祂本以為再提不起來的目光,堅定地望來。
祂用香爐造出的傀儡眼,就這麼重新與青年無畏的面容合而為一。
“聽著可真誘人……”
梁墨吃力撐著不再供血的頭,“白木,你還想接著騙我麼?”
他盯向神明手中的香爐。
在其底部,刻有一方紋章,上書【大明宣德年制】。
“我們都知道,還沒結束。你還有最後一條逃生的路。”
那個香爐,是他梁墨親自捨命搶來的,第七個維度座標的載體。
那個最後的維度,名為【時間】。
“呵……說什麼你要死了,而我會重生……你的仙軀,你的修為,確實會徹底毀滅,不復存在。可這個香爐會護佑契約的靈魂,完好地送回時間的逆流。”
“要逃回過去,重來一遍的,是你自已。”
“你想讓我帶著你的力量重生?你怕不是想讓我忘記這一切,成為你的傀儡,與你為虎作倀?”
“我,只為追殺你白木而來!”
梁墨的聲音震耳欲聾。
“你要分我神力?你要送我外掛?”
“謝謝,不需要。”
“我的重生,就是要殺了你!”
遍體鱗傷的殘破青年,向著身披天輝的神明,如是宣告。
大地突然開始隆隆震顫。
毀滅的光明正擠壓著空間。
跟此刻的戰慄相比,白木的神力簡直就像是過家家。跟當下壓來的光相較,祂身上的白布與幼稚的繪畫無異。
天地的鳴動帶動萬物的震動,使其強行共鳴,並且愈演愈烈,彷彿沒有盡頭。
白木抬頭,咬牙,“太阿……”
他看向梁墨。後者一如剛才,垂下頭去,輕鬆從容地靠在椅背上,哪怕只剩殘軀。
“梁墨。”
臨終之際,白木尖聲開口,在毀天滅地的轟鳴中似乎聽不真切,“沒有任何力量的你,重生了又如何面對我?”
“連你的記憶都會被封印。你不過就是個回到過去的、一無是處的凡人。”
“而我知曉所有資訊,擁有一切神力。”
“你覺得那樣的你,能贏得過這樣的我?”
“稍後再見,梁墨……”
被烈光吞噬前,白木用最怨毒的眼神盯住梁墨。
“我要讓你,活生生地永世燃燒。”
梁墨也閉眼。
他對白木最後的詛咒不置一詞,只是走馬觀花般地,最後遍歷了這一生的回憶。
他並無遺憾。這一世本身,已是太多遺憾。
他並不害怕。死並不可怕,無力迴天才可怕。
他的旅途,也馬上要重新開始了。
“等我,各位。”
梁墨輕聲說。
“等我,小青。”
光明隨即淹沒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