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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謝謝,但我要殺了你(2)

“白木,你居然騙我?”

梁墨淡定坐著,白衣的神卻猛地起身。

突然,四周開始碎裂。

這純白的仙界像是個玻璃茶壺,從他腳下伸出漆黑的裂紋,從下往上,陣陣蔓延至圓形壺壁的側面。

隨後,空間啪的一聲碎裂開來。

身下失去支撐,梁墨就這麼墜落下去。

囚籠破碎的同時,他的記憶徹底衝出了詛咒。

一邊下墜,一幕幕場景一邊在梁墨周身演化開來,就像環形的熒幕影片,讓他身臨其中。

無數人像蛆蟲一樣蜷在地上,把什麼東西捧在攏起的雙手間,隱約射出魔性的藍光。無論金髮還是紅髮,每個人都把口鼻伸向掌心,貪婪吸食著其中之物,顫抖的身軀越發魔怔,緊縮的瞳孔已然像是畜生。

男女老少在街道上揮舞武器。他們正癲狂地傷害視線裡的每個人。身著正裝的上班族女性被背心大漢用鐵鏟連擊三下後腦,倒地不起;後者臉上沾血,著魔地舉起手,大喊“呦西!!”,下一秒卻被菜刀貫穿身體,一個老太太從後心扯出了他的內在。

一座廟宇熊熊燃燒,供奉的神像矗立在業炎中。木頭雕出一個攏雙臂於胸前的女子,她身邊卻是伸出無數觸手、黑泥、鏽刃一般的凸出,組成完整的神像。廟宇之外,戴著純白色面具的人們環繞,高舉起火把,用詭異的語言虔誠地大喊:

“白木永生!白木永生!白木永生!”

梁墨緩緩地眨了下眼。

下墜的他身旁,映出的場景又變。

一個肥胖的漢子用身軀抵住一扇木門。在他身後,無數倖存者正在逃命遠離。一個小女孩關切地回望去,漢子回頭報以鼓勵的眼神,但下一秒,木門轟然坍塌,漢子的背影被紅眼的狂獸之潮淹沒。

瘦小的身形裹在寬大的道袍之下,手持一柄長劍。小道士身後已倒了一地的武士,身前卻仍有肅殺的千軍萬馬,對他怒目而視。他瘦弱的背影顫抖著,還是義無反顧、高舉起手中三尺劍。

高大的男人站的筆挺,健碩雙臂環抱胸前。突然一聲轟響,一個賊眉鼠眼的傢伙開槍擊中了他的身體。鮮血早已流了一地,可那身形還是巍然而立。饒是失去生機,頂天立地的背影仍舊震懾著面前一群鼠輩,讓他們心有餘悸、不敢上前。

“各位……”

梁墨注視著這一幕幕英雄終末,眼中是止不住的傷悲。

又不知下墜了多久,終於,梁墨落在了實處。

“——嘶!!”

要命的痛楚頓時燃遍了全身,從頭到腳,無一寸肉體不在傳遞著重傷的訊息。

他的脊椎無法挺住,上身被綁在一張椅背上,低垂的頭顱根本無力抬起。他原本的、真正的衣服凌亂不堪,滿目皆是刃口,其中自然是鮮紅血肉。

劇痛在大腿和腰部最為強烈,大腿流下的血已乾涸發紫,腰部露出的肋骨清晰可見。

梁墨的靈魂,被活生生塞進了一具受折磨致死的肉體——他原本的肉體。

他努力睜眼,映入腦海的視野卻是隻有左邊的一半。右眼眶則傳來劇痛,原來一隻眼球也已不見。

視線只能看到身下的地面。他正在一個昏暗的、充斥著沙塵和垃圾的室內,像是一個廢棄的倉庫中央。

與剛才那仙霧繚繞、一塵不染的環境相比,不能說是一模一樣吧,至少也可以說是天懸地隔。

這才是他的死亡之地。

突然,那耀眼的白光緊隨而來。

丰神玉朗的仙樣如今早已無用,“神”現出了原形。

一塊白布浮在空中,詭異地扭曲摺疊,光芒灼眼。白布上拖著一顆頭顱,五官還是俊美而看不真切,卻沒有了任何情感,像俯視螻蟻一樣睥睨這個人間。

一股馨香傳進梁墨的鼻子。

在方才的仙界,這超然的香氣難以被注意,在汙濁的人間卻如此明顯。

梁墨細聞片刻,卻嘲弄地笑了。

這香氣混入了些許異味。

面前的“神”已從仙界落下。

梁墨抬不起頭,卻不用看也知道,“神”那純潔的白衣已沾染塵埃,那俊美的面容已漸顯憔悴,那無垢的仙體,已像凡人一樣,微微滲汗。

“衣服垢穢、頭上華萎、腋下汗流、身體臭穢、不樂本座……”

梁墨就這麼垂著頭,輕笑道:

“白木,看來你也要死了啊?”

面對如此不敬的嘲諷,“神”——白木沉默了片刻,開口:

“——你們為何掙扎?”

鳴若洪鐘,悠揚滾滾,宛若天神之讖。

可梁墨分明聽出了怨怒、不甘,乃至氣急敗壞。

“我之存在,即是天災……凡人會去怨恨洪水、山崩麼?那無用的生命貢獻於我,感激涕零便是,怎敢生出忤逆之心?”

“我已存續萬千年,我即是永恆之實現。我的所作所為,皆是天意,凡俗之對錯怎敢妄加於我?”

白影言語漸快,神力散發於四周,一切元素似乎都感受到了祂的怒火,整個世界微微發顫起來。

在祂眼中,梁墨此時的姿勢便應是最標準的凡人:

向祂誠惶垂首,不敢抬頭,對祂的一切神諭洗耳恭聽,獻出生命在內的一切。

“呵呵呵……”

可越發嘲弄的笑聲從那裡傳了出來。

“白木,偉大的白炁茅木長生仙君……你讓信眾口口聲聲頌你長生,如今卻為了活下去,要哄騙我這個凡人?”

重傷的肉體讓梁墨的聲音細若遊絲,吐出的言語卻是字字鏗鏘。

“千萬年前,諸神之紀,你不過一遊魂。之所以成神,是在斷神之紀誘凡人獻祭,上千年、上千萬慘死者,血肉白骨堆砌你的邪神之階。之所以不死,是以無數逃命準備、無數替死鬼為代價,讓你一次次逃脫大限。”

“我們看透了你……逃死求生之道,無外乎七個維度。”

“於是,以無數同伴們的生命為代價——我們收集到了這所有維度上、你的每個座標。”

“公元2018年11月17日,也就是今天……在我的死前,上傳了最後一個座標。諸神紀的遺物、真神之器【太阿】,已收到所有七個座標,徹底鎖定了你——你即將神形俱滅。”

梁墨咧開嘴,沾血的白牙森森。

他情緒澎湃,像是在興奮,又像在悲痛地悼念所有因此犧牲的同伴們。

“你剛才說你讓我陽壽已盡?恰恰相反吧?”

“是我這個凡人,是我們,帶來了你的死亡,你的終結!”

聲音落下,許久沉默。

白木突然抬起雙手。

神力流轉,兩個物體從塵埃的地面上浮起,分別飛向白皙的兩隻手中。

握在祂右手的,是一個古樸精緻、隱有紫金光流轉的黃銅小香爐。

左手掌心,則是一顆失去生機的眼球。

“……梁墨,你這是何苦呢?”

白木將梁墨的右眼輕輕放入香爐。

爐口化作眼眶,眼睛在其中轉動。

祂抬手,直到香爐與眼前殘軀那低垂的頭顱重疊。

這動作似有深意,那具再抬不起頭的身體,只有這樣才能一睹祂的風采。

“我真的很欣賞,作為凡人的你……如你所言,我已將死。所以,我想把剩餘的力量贈予你,讓你重活一世。”

“或許得到神力的你,來世也多少能理解我的苦衷。這樣,不好嗎?”

白木的語氣竟是那麼誠懇。就像一個老者,迫切想把豐厚的遺產留給他欣賞的年輕人。

梁墨沉默著。

他突然,緩緩地抬起了頭。

白木震驚地看著,那雙祂本以為再提不起來的目光,堅定地望來。

祂用香爐造出的傀儡眼,就這麼重新與青年無畏的面容合而為一。

“聽著可真誘人……”

梁墨吃力撐著不再供血的頭,“白木,你還想接著騙我麼?”

他盯向神明手中的香爐。

在其底部,刻有一方紋章,上書【大明宣德年制】。

“我們都知道,還沒結束。你還有最後一條逃生的路。”

那個香爐,是他梁墨親自捨命搶來的,第七個維度座標的載體。

那個最後的維度,名為【時間】。

“呵……說什麼你要死了,而我會重生……你的仙軀,你的修為,確實會徹底毀滅,不復存在。可這個香爐會護佑契約的靈魂,完好地送回時間的逆流。”

“要逃回過去,重來一遍的,是你自已。”

“你想讓我帶著你的力量重生?你怕不是想讓我忘記這一切,成為你的傀儡,與你為虎作倀?”

“我,只為追殺你白木而來!”

梁墨的聲音震耳欲聾。

“你要分我神力?你要送我外掛?”

“謝謝,不需要。”

“我的重生,就是要殺了你!”

遍體鱗傷的殘破青年,向著身披天輝的神明,如是宣告。

大地突然開始隆隆震顫。

毀滅的光明正擠壓著空間。

跟此刻的戰慄相比,白木的神力簡直就像是過家家。跟當下壓來的光相較,祂身上的白布與幼稚的繪畫無異。

天地的鳴動帶動萬物的震動,使其強行共鳴,並且愈演愈烈,彷彿沒有盡頭。

白木抬頭,咬牙,“太阿……”

他看向梁墨。後者一如剛才,垂下頭去,輕鬆從容地靠在椅背上,哪怕只剩殘軀。

“梁墨。”

臨終之際,白木尖聲開口,在毀天滅地的轟鳴中似乎聽不真切,“沒有任何力量的你,重生了又如何面對我?”

“連你的記憶都會被封印。你不過就是個回到過去的、一無是處的凡人。”

“而我知曉所有資訊,擁有一切神力。”

“你覺得那樣的你,能贏得過這樣的我?”

“稍後再見,梁墨……”

被烈光吞噬前,白木用最怨毒的眼神盯住梁墨。

“我要讓你,活生生地永世燃燒。”

梁墨也閉眼。

他對白木最後的詛咒不置一詞,只是走馬觀花般地,最後遍歷了這一生的回憶。

他並無遺憾。這一世本身,已是太多遺憾。

他並不害怕。死並不可怕,無力迴天才可怕。

他的旅途,也馬上要重新開始了。

“等我,各位。”

梁墨輕聲說。

“等我,小青。”

光明隨即淹沒了一切。